第三章 贩粮(1/1)

更新时间:2013-03-22

第三章

一共三十七名宋军,无一漏网。秦会之在寨中转了一圈,回来说道。然後他压低声音:寨子里的男人都死了。这个寨子也完了。

程宗扬已经见惯生死,但看到这惨烈的一幕,仍不禁心头发紧。他咬了咬牙齿,忽然抓起旁边一具尸首,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王管家只是被踢晕过去,也因此躲过一劫,没有被愤怒的荆溪女子撕碎。他被程宗扬一个耳光抽醒,看到场中的形势,立刻尖叫道:饶命!饶命!

程宗扬森然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筠州的乡勇!是官兵!是官兵!

官你娘的兵!程宗扬一个耳光抽掉他半边牙齿,来干什么的!

王管家满口流血,大著舌头道:我们是来催粮的……是王团练的主意!他狂叫道:不关我的事啊!

程宗扬咬牙道:少罗嗦!快说!

王管家交待了自己来历。他们都是王团练管辖的筠州乡兵。常平仓失火,州中紧急徵集粮草。王团练除了逼迫州民,还派出乡兵四处劫掠。

杀人抢粮?宋国官府还真有本事!

都是王团练!他为了赚钱,让我们来抢粮,好卖给官府!王管家急於洗白自己,拚命说著,嘴角都溅出白沫,王团练说,这些蛮族不服王化,杀了也就杀了……

王团练那个狗崽子还没死吗?

王管家死命摇头,大少爷骨头断了几根,一直起不来。我家太太天天给老爷哭诉,要找那个姓程的商人算账……

呯的一声,一块石头砸在王管家脑袋上,王管家白眼一翻,顿时又晕了过去。

相雅美目通红,几乎流出血来,她还要再打,程宗扬连忙拦住她。

相雅手中的石头呯的掉在地上,她美目淌下如血的泪珠,良久才叫了一声,程商人——然後发出一声凄痛无比地悲声,令人肚肠寸断。

好不容易等相雅冷静一些,程宗扬才从她断断续续的泣诉中得知事情原委。

这支荆溪蛮族多年前受到县衙的压迫,举族迁到山中,少与外人接触,但程宗扬的出现改变了他们对外界的印象,尤其是秦会之按照程宗扬的吩咐,两次到村寨送来族人需要的各种货物,更打消了他们对外人的戒备。因此这些乡兵傍晚时来到村寨,受到了荆溪人最诚挚的欢迎,他们拿出最好的食物,最美的果酒,招待这些远来的客人,却没想到迎来了一群豺狼。

姓王的管家花言巧语打听了村寨的情形,得知所有人都聚在这里,於是起了歹心。欢迎的宴席上,那些乡兵突然出手。这支荆溪人虽然不乏勇士,但猝不及防下,所有男丁来不及拿起武器,就被乡兵杀死。如果不是他们放火焚烧村寨,这支荆溪人可能无声无息间就被灭族,连凶手都找不到。

说起来,荆溪人遭此大难,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如果不是自己故意哄抬粮价,这些乡兵未必会来,如果不是自己给荆溪人送来货物,荆溪人也不会毫无防备。如果不是自己为避免节外生枝,一直容忍王团练,更不会有今日的惨剧。

程宗扬越想越是窝火,寒声道:会之,我看姓王的是留不得了。

属下明白。秦会之道:我与长伯一起去。

不。程宗扬一摆手,神不知鬼不觉除掉他,太便宜这王八蛋!我要让他身败名裂,死得不能再死!

公子的意思是?

程宗扬却没有再说,他对相雅道:这里的事,有我一半的责任。你放心,我会给你们族人一个交待。

相雅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他们的交谈,但也明白他是要为自己的族人报仇。她拭去泪痕,白皙的面孔上露出荆溪女子的坚毅,你已经救了我们全族女人的性命,我们要自己为死去的丈夫和父亲报仇。

程宗扬道:你们的仇人是筠州的团练,他手下有近千乡兵。如果我们不是相信了敌人的谎言,再多的敌人也攻不破我们的村寨。

见程宗扬不相信她们有复仇的能力,相雅取下图腾柱上一只号角,然後用力吹响。

苍凉的号角声传入深山,接著,一阵沉闷的兽鸣应和般远远响起。

大地微微震动,在程宗扬惊愕的目光下,一个庞大的影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程宗扬曾见过阁罗乘坐的白象,但这头巨象比阁罗的白象体型更巨大,高度接近两丈,就如同一座移动城堡。它遍体披著灰褐色的长毛,象鼻粗长,巨大的象牙弯曲出极大的弧度,圆桌大的象蹄落在地上,整个地面都彷佛被踏得凹陷。

程宗扬口里有些发乾,如果自己没有认错,这应该不是大象,而是一头活生生的猛玛!干!自己拿到的竟然是猛玛牙,难怪比一般象牙更巨大。

在自己的世界里,猛玛早在史前一万年就已经绝迹,程宗扬完全没想到这里的群山之间竟然还有长毛象的存在。他已经放弃弄清六朝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时代,即使真的是史前一万年,程宗扬也不会有半点惊讶。

地面的震颤不断传来,一头又一头猛玛出现在焚烧过的村寨中。相雅把号角挂在胸前,抓住猛玛的长毛,敏捷地爬上猛玛背上,然後吹了声号角。猛玛巨蟒般的长鼻伸出,以不逊於人手的灵巧,卷住图腾柱旁一根长矛,递到相雅手中。

相雅的白衣被军汉们扯碎,只有几块碎布贴在身上,露出大片大片的肌肤,但她对自己裸露的肌肤毫不在意,她跨在超过自己体型百倍的猛玛巨兽上,手握长矛,就像一个勇武的女战士,接著手臂向前一挥,长矛呼啸著刺中一棵大树,深度几达半尺。

荆溪女子纷纷攀上猛玛,跟随著相雅乘坐的头象,将长矛投在同一棵树上,展示出她们精湛的掷矛手法。然後相雅吹起号角,座下的猛玛迈步上前,足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的头颅顶住树干,像折断一根牙签般,将大树顶断。

号角声中,所有的猛玛同时扬起巨鼻,犹如一片森林,接著巨口张开,发出沉闷而雄浑的吼叫声。那声音并不高亢,然而站在近处,空气中传来的压力却彷佛要将耳膜压碎。

程宗扬这才明白她们哪里来的信心,用驯服的猛玛当作坐骑,简直是拥有了冷兵器时代无敌的移动堡垒。面对这样的巨兽,申婉盈固然花容失色,勇悍如金兀术、青面兽也都禁不住露出惧意,秦会之仍保持著神态自若的文士派头,但长袍微微鼓荡,显然也不那么轻松。假如这支猛玛战队投放到战场上,再多的战马恐怕也要拉稀。

有了你们这支猛玛战队,我的把握更大了。程宗扬提高声音,如果你们还信得过我!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让你们报仇雪恨!

相雅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们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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筠州。知州衙门。

滕甫拍案而起,三十万石!

程宗扬道:这个数量大了点儿,我已经和昭南人说了,有十万石……

断断不可!滕甫打断他,三十万石便三十万石!

程宗扬为难地说道:可是昭南人开价甚高……

索价几何?

每石八百铜铢,加上运费,至少九百。程宗扬苦笑道:这个价格实在是太贵了。

滕甫长叹道:你可知道如今筠州粮价多少?每石一千四百铜铢!自从你走後,筠州粮价便连番飞涨,宏升粮铺与日昌行这些奸商,收购价压在一千铜铢,出售价却是水涨船高,一转手便是四百铜铢的利润!即便官府徵购,还索要一千二百铜铢的高价。你这些粮食如果卖与那些粮商,每石至少是一百铜铢的利润,你却径直找到本官。滕甫频频点头,你很好,很好!

程宗扬谦虚地说道:在下正好路过昭南,听说昭南人有一批粮食要出手,想到州中缺粮,才引他们来交易。大尹明鉴,每石九百铜铢,三十万石便是二十七万贯,合十三万五千金铢。这笔巨款……

滕甫顿时怔住,十三万五千金铢,相当於筠州五年赋税的总合,而筠州最好的年景,结余也不足十分之一。也就是说,以筠州的财政收入,五十年也凑不出这笔巨款。

不必担心!滕甫断然道:这笔款项由我来筹措。你先唤那些昭南人进来,这三十万石粮食正解我军燃眉之急!绝不容有失!

程宗扬暗赞一声,不愧是当过朝廷大佬的,真是有担戴!自己本来还准备了一大堆说辞,怂恿滕甫铤而走险,没想到他一口就答应下来。

程宗扬从衙中出来,向那名挑选好的昭南人知会了一声,让他进去与滕甫面谈。然後对秦会之道:我们走!

上了车程宗扬才道:你打听清楚了?

一共二百万银铢,昨日刚刚押解到筠州衙门。秦会之道:这笔款项是前线的军饷,本来年前就该发放,宋国财政捉襟见肘,一直拖延到现在,才不知从哪里挤出这笔钱来,消息断不会有误。滕知州的意思是?

滕知州肯定要动这笔款项了。程宗扬道:私挪军费,这位滕大尹胆量真不小。

秦会之道:宋国优待文臣,何况滕知州还做过御史中丞,为著朝中老臣的体面,总要包容一二。不过兹事体大,纵然不会杀头,也免不了下狱问罪。

程宗扬琢磨了一会儿,这位滕知州实在不是个坏官,让他背这个黑锅,也是迫不得已,但能帮他一把,最好帮一把。

会之,给滕知州送封书信过去。

程宗扬自己的书法实在不怎么样,死奸臣倒是一笔好字,一般的书信都由他来代笔。秦会之也不推让,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墨,说道:写什么?

给滕大尹算笔账。

滕甫与昭南使者商晤多时,谈定三十万石粮食的交易,才有时间打开书信,他一目十行地看过,立刻唤来家丁,程公子呢?

一个时辰前已经与秦伴当离开了。老爷可是要叫程老板过来?

滕甫重新读了一遍书信,摇了摇手,不必了。拿札子来,今日之事我要立刻上奏。

滕甫当日便写好札子,程宗扬递来的书信被他一字不改地抄入其中。

信中程宗扬确实是算了笔账,但不是给他,而是给宋国算了笔账。滕甫之所以挪用军费购买粮食,只因前线已然断粮,与其运送二百万银铢的军费,不如换成粮食,以解前线燃眉之急。如果按照正常程序,与临安的案牍往来至少要一月之久,文书送到,早已时过境迁。况且不论是否挪用军费,单以成本计算,从筠州本地购粮,肯定能节省大笔开支。

程宗扬在信中便是从成本入手,按照宋国一般的军粮转运,各地派遣民夫往筠州运送粮食,每运送一石粮到筠州,路上的耗费几乎在十倍以上。如今宋国各地均粮价腾贵,即使能买到六百铜铢一石的粮食,运到筠州的实际成本也远远超出一贯。如今筠州用九百铜铢的价格购买三十万石粮食,再没有其他支出,算下来成本只有各地调运的数分之一。

滕甫在札子中列出各地粮价,以及由官方组织民夫运到筠州的实际成本,包括途中耗费,徵用民夫所误工时,一笔一笔分列清楚。事後滕甫因为挪用军饷被有司论罪,宋主也因为这封札子特旨下诏不问。後来这封札子被收入《六朝名臣奏议》一书,被人评论为:以宰执之才行商贾之术,事不足道,仁心可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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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的身份只是昭南与筠州方面的引见人,昭南的使者与滕知州见上面,就没自己什么事了。紧接著,他去见了云氏在筠州的暗桩孙益轩,商量已定,这才与秦会之一道赶往王团练位於城南的大宅。

程宗扬亲自登门,王家的下人照样爱理不理,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出来一名管家,阴阳怪气地说道:老爷不在。太太说了,程商人是自己来的,就不用拜见了。一名贱婢,在我们王家眼里猪狗一样!却有人当了宝。一个不识时务的外乡人,小心後悔晚矣!

程宗扬早知道有这一出,心平气和地听他骂完,然後递上一张折好的信笺,微笑道:劳烦管家递给王团练,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管家不屑一顾地接过来,打开一看,胡须顿时抖了几下,然後飞快地跑进後宅。

程宗扬好整以暇地喝著白开水,不多时,那管家又奔出来,老爷有请!

王团练穿著一身绛紫色的祥云茧袍,他屈指弹了弹那张信笺,五千石?

正是。

王团练冷哼一声,程公子好生豪富。按现在的价格,五千石粮食合三千多金铢,无论如何也不算一笔小数目。

冤家宜解不宜结,多个朋友多条路。程宗扬一脸阿谀地赔笑道:还请王团练笑纳。

王团练对这个外路商人愈发鄙夷,冷哼一声收起信笺,心里暗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让你倾家荡产滚出筠州,才见我的手段!

他不知道,对面的外乡商人也转著一模一样的心思:善恶到头终有报,让你身败名裂,满门尽灭才见我的手段!

程宗扬本来不想和这个地头蛇多作纠缠,但荆溪村寨的惨剧,让他下定了决心。一个小小的团练也敢盘踞筠州作恶多端,撞上我算你恶贯满盈,既为荆溪的朋友雪恨,也为筠州人除此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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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场大雪覆盖了筠州。担心突降大雪酿成灾祸,天不亮,滕甫便出门察看雪情。

浮凌江畔的粥棚人头涌动,大批民夫聚在此处,都盼著大冷天能喝上一口热粥。粥棚如期开门,成包的粮食被倾倒出来,用石臼舂好。粥棚前,数十口大锅一字排开,待热水烧滚,舂好的粮食倾入其中,在沸水中滚动著,不多时便飘出粥香。

滕甫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在粥棚前驻足良久,今天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浮凌江上。

江面上铺满筏子,每一条筏子都有一名昭南人在操篙而行,筠州急需的粮食就堆在筏子上,正源源不断地驶到江畔。岸上,数十名来自筠州衙门的官吏正在点验粮食,由於常平仓被焚,库房来不及重建,只能在常平仓清理过的废墟上搭起棚子堆放粮食。

那些官吏前後奔忙,指挥充作仓丁的乡兵搬运。由於粮食太多,从清晨到现在,众人都累得人仰马翻。

一名吏员抹著汗道:这些昭南蛮子!连蒲包都不知道用,还得一船一船称量。

哪里还用称量?旁边的吏员悄声道:一筏三百石,用三百条蒲包正好装完,我经手过了十余船,半点不错!

昭南人哪儿来的这么多粮食?三十万石,好家伙!上等的良田亩产也不过两三石,足足十几万亩的收成。

昭南的土地一年三熟,有粮食不奇怪。这几日前线催粮都催疯了,不光咱们筠州,周边州县粮价都一个劲儿猛涨。

浮凌江下游什么时候能通航了?这么多筏子,怎么过来的?

忽然有人叫道:来了!来了!

一众官吏望著远处丛林中走出的庞然巨兽,一个个都张大嘴巴,一名书吏更是险些把笔杆拧断。

数十头庞大的长毛象出现在视野中,它们粗蟒般的长鼻卷起拦路的大树,巨大的象蹄践开灌木,长而弯曲的巨牙扫开藤萝,从林中鱼贯而出。它们的体型犹如一幢房屋,像头的高度足以令人眩晕。而每头巨象硕大的颅顶上,都坐著一个女子。她们颈中挂著号角,肩後背著弓箭长矛,身上披著水牛皮制成的胸甲和膝甲,彷佛不惧严寒般暴露出大片大片的肌肤。

她们的眼神充满敌视和戒备,如果平时看到这样一支战象队伍,筠州人会立刻关闭城门,敲响铜钟,防备蛮族的攻击。然而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巨像背上的物品吸引。那是一堆堆小山般的粮食,每一头的负重都足有近百石之多。

几乎所有人心里都泛起一个念头,难怪昭南人能把粮食运过来……

在昭南人的引领下,巨像一头头走近临时的粮棚,接著女武士吹响号角,长毛巨像扬起长鼻,将粮食一包包卸下,由昭南人交割清楚。

官吏们愈发忙碌,都跑来清点象队运来的粮食,江边只留下四五名小吏,木筏不可避免地越聚越多。

忙碌间,忽然有人道:咦?那不是王团练吗?

王团练主管乡兵,常平仓的仓丁说起来都是他手下,那些吏员虽然不是他的僚属,但和王团练早已熟稔,这会儿都迎上去与王团练寒暄。

不知双方说了些什么,能看到不少吏员都面露难色。接著王团练把手放到吏员袖中,再拿出来时,那些吏员都露出笑容。

滕甫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插曲,甚至对巨像也没有多加留意。他眼中只盯著那些粮食。常平仓被烧,前线断粮,他这个筠州最高长官压力不可谓不大。昨日敲定这三十万石粮食的交易,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只是昭南人甚为固执,一口咬定要钱粮两迄。由於所需款项甚多,即使挪用军饷还有三万多金铢的亏空,他已经招集城中的商贾,希望他们能联名作保,先买下这批粮食。

滕甫巡视一圈,便赶衙门。城中的商贾早已等候多时,对於官府摊派式的作保,商贾们都有些无精打彩。最後日昌行的周铭业提出,不如将余下的粮食由各家认购,一旦官府凑出钱来,便原价卖给官府。这样官府若是无钱购买,各家得了粮食也不吃亏,有钱购买,各家只当给官府保管几天,蚀些仓储的费用,也是应该的。

一众商贾立刻都打起算盘,粮食过手一趟,看似不挣钱,其实里面有大把捞钱的机会。九百铜铢的价格,比市面收购价要低出一成,眼看前线剿匪不顺,粮价还要再涨,如果官府无钱购买,粮食放在手中,等於自家落得便宜,纵然官府拿出钱来,自己也大可以偷梁换柱,以次充好,些许仓储费用,一转手便挣了出来。

滕甫哪知道这些商贾算盘的精明,见各家商贾气氛踊跃,你一万石,我五千石地把粮食认购下来,心情也是大好,当即拍板与昭南的使者结清粮款。

程宗扬也应召而来,这些商贾虽然都是精明奸滑之辈,但决定权不在他们手中,再精明十倍,也不过是自己棋盘上的棋子布局。

借用滕甫的虎皮,把自己手头三十万石粮食推销出去,程宗扬便离开衙门。

王团练呢?

上钩了。

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程宗扬道:我让他死得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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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吏们点验的速度越来越慢,一直到夜色降临,还有数百条木筏没有点验入库。零乱的木筏铺满江面,那些官吏顾不上仔细盘查,只看一眼,便将三百石粮食入账。

一直忙到深夜,搬运粮食工作的才告一段落。没等那些官吏入睡,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再次席卷了常平仓,火势蔓延,江畔来不及入库的木筏也被波及,一部分沉入江底,一部分被江水冲散。入库的粮食还多少抢救出一些,已经点清还没有入库的粮食尽数化为乌有,算来损失比入库的部分还大。

一夜之间,滕甫两鬃已经生出白发,让闻讯赶来的程宗扬吃了一惊。

老夫虑事不周,滕甫口气沉痛地说道:焉知三令五申,常平仓还会失火。

大尹不必心忧,草民刚得到一个消息,赶来禀知大尹。

议和!滕甫惊呼一声。

正是。据说江州刺史亲自入营,已经谈了数日。程宗扬讶道:这样的大事,筠州竟然没有听到风声,真是……

滕甫打断他,军务非你所能谈论。

草民孟浪了。

滕甫心头翻翻滚滚,前线已然断粮数日,催粮的急报虽然一日数趟,却一直没有撤军,已经让他有所疑心,听到这个消息,他已经信了九成。可恨那些骄兵悍将自行其事,对自己隐瞒了和谈的消息,否则自己又何必以重金购下昭南人那批粮食!

你说什么?

程宗扬恭恭敬敬地说道:草民说,筠州粮价腾贵,民受其苦,既然眼下开始和谈,前线已经不十分缺粮。草民的意思,敝粮铺今日就调低粮价,以八百铜铢一石的价格出售,好让城中百姓能松一口气。

好!好!好!滕甫终於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他受的是文士教育,一直认为粮价越低百姓越是丰足,唐国粮价一度贱至斗米三钱,被誉为盛世,八百铜铢一石虽然还超出盛世的标准二十倍,但较之昨日的价格一下降低四成,已经让他喜出望外。

虽然还笼罩著常平仓失火的阴影,但前线已经开始和谈,看来这场由贾师宪一人挑起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滕甫心情转好,又与程宗扬盘桓许久。

交谈中,程宗扬无意中说道,常平仓两次失火著实蹊跷,据说又都是西南方向起的火,是不是风水不对?

风水只是无稽之谈,你年少无知,断不可轻信这些妄言。滕甫教训了一句,然後慢慢道:你方才谈的经济之术虽然有几分道理,但终究不是正道。你年纪尚轻,应该读些圣人经义,以证大道。

程宗扬唯唯谢过,表示自己一会儿就买几本圣人书读读。

程宗扬虽然是无意之谈,滕甫心里却生出一丝疑虑,待他告辞,立刻叫来州中捕头,让他查勘失火的地点。

滕大尹是个好人,也算是个好官。可惜对经济一点都不懂。程宗扬道:所以说,只有德行是不够的。论起办错事的能力,有德无才和有才无德也差不太多。

秦会之道:无才无德之辈呢?

王团练嘛。一个小地方的地头蛇,连才都没有,想干出天大的祸事也没那个本领。程宗扬笑道:不过他胆子倒大,给他五千石,他敢弄出两万石,真以为他在筠州就能一手遮天了?

宋军与江州和谈的消息如同失控的野火,半日之间就传遍整个筠州。各粮行有心维持高价,但程记粮铺八百铜铢一石的价格就像一记闷棍,把那些囤粮的大户打得眼冒金星。

但对於筠州百姓来说,最轰动的消息莫过於横行筠州多年的王团练突然间啷铛入狱。与他同时下狱的,还有十几名吏员。紧接著,官府从王团练位於江畔的库房抄出两万石粮食。经那些吏员供认,王团练借常平仓入库的机会,用了两万石劣米,从库中换了两万石新粮。

随後刑捕房在失火地点的勘验查明,王团练混入库中的劣米不仅掺杂了大量石砾,甚至还将枯枝树叶塞进蒲包冒充粮食,最终酿成大祸。甚至有传言称,王团练手下涉及此事的一名得力管家和数十名乡兵都被他暗中灭口,至今没有找到尸体。

滕知州闻讯大怒,上奏禀明常平仓失火的原委,同时奏请夺团练王某官职,籍没家产,斩首示众。

王团练倒台的消息传开,筠州人的愤怒一下爆发出来,当天晚上,无数揭发王团练勾结官吏鱼肉百姓的控诉,便堆满了知州衙门的书房。

程宗扬弯腰钻进牢门,然後跺了跺脚,整了整衣服。接著一只生满鬃毛的大手从後面伸来,提著灯笼,照亮了昏暗的牢房。

曾经号称筠州一霸的王团练这会儿戴著重枷靠在一堆乱糟糟的稻草中,再没有半点往日的风光。

程宗扬笑著拱了拱手,向王团练道喜了。哦,现在你已经不是团练,该叫你的本名王天德了。

王天德脸上的肉抖了几抖,眼中露出凶光,虎落平阳被犬欺!小崽子,等老爷出去,有你好看的!

出去?没那么容易吧。

不就是常平仓失火吗?王天德恶狠狠道:最多籍多王某的家产,刺配充军,难道还能开刀问斩?

真让你说著了。程宗扬笑眯眯道:朝廷已经拟定大辟,就是砍你的脑袋,而且不用等到秋後,旨到即斩。文书送到筠州大概要十几天,也就是说你只剩下十几天好活了。

王天德怔了一会儿,然後嘴巴哆嗦起来。

程宗扬心里冷笑,生死关头还能面不改色的好汉毕竟是少数。在此之前,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在筠州的几处宅院都已经被官府查抄,所有家产全部籍没,还有贵府的女眷,全部被官卖为奴……

青面兽提著灯笼,一手掀开大氅,从怀里推出一个妇人。那妇人跌跌撞撞过来,被程宗扬一把拉住。那妇人两手被草绳绑著,头上的珠簪银钗早被人拔净,头发插了根草标,神情惊惶而麻木。

在下听说王团练的夫人生得标致,特意买下来……程宗扬托起那妇人的下巴,笑道:果然没有让在下失望。

王天德吼道:小崽子!不要欺人太甚!

程宗扬脸色一变,欺你娘的太甚!我来筠州作生意,为著和气生财,一让再让,你却得寸进尺!你这些年干的破事,不用我一桩一桩给你仔细说了吧?我的女人你都敢要?瞎了你的狗眼!

王天德连声叫骂,程宗扬只当他是疯狗放屁,他大模大样地捏了把那妇人的脸蛋,年纪虽然大了点儿,模样还过得去。

那妇人迭遭惊变,家宅被抄,自身被卖,又被个半人半兽的怪物一路挟持,早吓得傻了,神情木木的,说不出话来。这时她似乎惊醒过来,双腿一软,扑倒在地,求求你,饶过我吧!我一个妇道人家,在宅子里什么都不知道。

行了,别装了。程宗扬冷笑道:你也不是什么好鸟,仗著你丈夫的名头骄纵儿子,打死婢女,欺压良善,这些事没少干吧?

那妇人脸色变得灰白。

如果不是你在旁唆使,非要我的婢女给你儿子冲喜,王团练会下黑手打死那两名美婢?按规矩,你本来该被卖为官妓,本少爷发善心把你买出来,你倒不愿意了?难道非要卖到妓院才开心?

那妇人哆哆嗦嗦不敢开口。

程宗扬一指青面兽,要不我把你指配给他?

那妇人惊叫道:不!不!

既然是奴婢,就给你换个名字叫媚猪吧。

那妇人再不愿意也不敢反对,只得低低应了一声。

王天德怒吼如雷,喝骂声在室内不停回荡。看守牢房的衙役早被秦会之拿钱喂饱了,远远避开死牢,谁也不往这边看一眼。

人算不如天算啊,王团练,你拿了钱就行了,还想要我的女人。结果一笔生意蚀了老本,把婆娘都赔给我,真是亏大了。

王天德趴在地上,重重喘著气,他胡须上全是白沫,忽然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穿回裤子,程宗扬慢条斯理地系著衣带,想不想见你那个废物孩儿?

媚猪犹豫了一下,然後连忙摇头。

不用怕,我一会儿就送你去见他。程宗扬笑道:看来废物也有废物的好处,这么大的案子,令公子竟然没被牵连进来,只不过家被抄了,人被扔到路边当了乞丐。在下怕他不小心被冻死,特意派人把他送到南边的山里。王团练,你知道南边的山里有什么吗?

王天德面容扭曲,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本来你得罪了我,也不至於这么惨。可你就是一条披著人皮的狼!程宗扬咬牙道:一整个荆溪人的村寨,被你的管家和手下毁了。男的杀,女的奸,连孩子也不放过,村子被放火烧了一半!

我若再放过你,天知道你还会害多少人。因此我对荆溪人起誓,让你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程宗扬冷冷道:你放心,令郎和尊夫人到了村子里,肯定会受到幸存荆溪人的盛情款待。

媚猪在旁听著,眼中的惧意越来越深,忽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哀声求道:主子,奴婢会好好伺候你,求——程宗扬一摆手,青面兽张开大手,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像抱起一个婴儿般塞在衣内。

我不会杀你。程宗扬对王天德道:宋国自有法度,你的下场是押赴法场,明正典刑,让世人都看到你的下场。至於令郎和尊夫人的生死,也不由在下说了算,是死是活,看他们自己的造化。我只能告诉你,你死的一点都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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