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冬柿只一愣,晴明便已经回过身,沿着石子小道小跑而去,她再回过神来,却只能看见他若草色直衣一角,夏季枝叶繁茂,满眼苍翠将阳光切割得斑斑驳驳,他的衣色映在翠绿之间,很快消失不见。
坠入池中的山茱萸又浮在了水面上,轻轻摇晃着,带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源冬柿站在原地,脑中还是晴明那双金色的瞳孔。
纯净而毫无杂质,与那双映出她模样的眼眸一模一样。
金色的兽瞳不是应当属于黑晴明的么?是哪里出了问题?
源冬柿朝前迈了一步,眼角余光便觑见那片火一般的红色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般,跳入了她的视线,蓝紫色的蝴蝶从她身后偏偏飞来,蝶翅擦过她的侧脸,触感极轻,仿佛风带着碎发从她耳边拂过。下一瞬,火红色泽在她视野中蔓延开来,蝴蝶拍打着翅膀,飞向前方。
她没有任何迟疑,随着蝴蝶,小跑向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耳边传来一个声音,声线稚嫩,应当是属于幼童,仔细听来,还有些熟悉。
源冬柿正回想着,忽然又听见风带着火焰的呼呼声。
她心中一紧,加快了脚步,直到那抹红色散去,又一抹红色撞入她的眼眸中。
那是正在燃烧着的,流动着的火焰,光是看见那跳动着的火焰,源冬柿全身肌肉便反射性地紧张起来,她向后退了一步,正好踩在将一根正在被火焰吞噬的树枝上。
这里是二十年前的信太森林大火。
她站在火焰之中,有些手足无措,尽管知道这一切只是葛叶的蝴蝶所制造的回忆幻境,她还是本能地畏惧着火,光看着那些火焰将尚还翠绿的树枝烤的焦黑,继而攀爬而上,她就想起了两次被火活活烧死的记忆,那些记忆太过痛苦,以至于让她四肢有些抑制不住的发颤。
大火呼啸之中,又传来那男童的声音。
她后退的步伐一顿,踌躇片刻,便循着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
虽然她也知道,在蝴蝶所制造的幻境之中,她什么也做不了。
越来越烈的大火跳动着,穿过她的身体,在火舌触碰的那一刻,源冬柿总觉得还能感受到火沿着手指席卷全身的剧痛,她手臂微微一抖,然后咬着牙,强自忍着恐惧,向前走去,那幼童的惨嚎越来越清晰,却又越来越弱。
她脚步加快了些,看见了火墙之内一个小小的身影,她还未看清,便听到了身后一个人大喊了一声“晴明”。
源冬柿听见那声音,脚步猛地顿住,睁大了眼睛,她微微侧过头,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用一件满是划痕的单衣包裹住了全身,赤着脚,踏着火焰,飞奔着冲向了火墙。
源冬柿身体轻轻颤抖着,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女子冲过火墙,将身上披着的沾着火焰的单衣扔到一边,双手握着火墙中男孩的双肩,喊了一声晴明。
她身上只剩下一件脏兮兮的,单薄的汗衫,双脚□□,满是树枝及砂砾的划痕,还有被火烫伤的痕迹,长发凌乱,发烧被火烤的焦黄而卷曲。源冬柿觉得这个狼狈的女人有些陌生,然而却有说不出的熟悉,直到那个女人将晴明抱在怀中,抬起头来,望向源冬柿的方向,视线穿过了她,望向她身后那些已经正在忙着布阵做法营救的阴阳师。
源冬柿与她对视,看着她刘海下一双弯弯的仿佛狐狸一样的眼睛,看着眼泪自她眼中滑下,擦过她轻轻勾起的嘴角,落在了她怀中的男孩的脸上。
那张脸源冬柿见过无数遍,在水面上,在镜子中,在晴明的眼眸里。
那是她自己。
她看着自己将晴明抛向赶过来的阴阳师,然后火焰几乎是在下一刻便将她整个人吞没,只能在火中看见隐隐的人形。阴阳师们接住晴明,还想上前救她,却被越来越烈的火焰逼退,年幼的晴明睁大着眼睛,看着跳动的火墙,动也不动,一个阴阳师一边说着“再不走就危险了”,一边上前拉他,却怎么也拉不动。
一个一身红色直衣,戴着垂缨冠,留着胡子,颇具威严的中年男子上前,在他后脑贴了一张符纸,他眼睫轻轻一颤,便朝后倒去,倒在了那个中年男子怀中。
“回去吧。”那个中年男子沉声说道,“将这个孩子救出来的女子是无法得救了。”
“可是……”其他阴阳师看着昏倒在中年男子怀中的晴明,“这个孩子如此年幼,便目睹救命恩人在自己面前丧生,刚才对外界试探也全无反应,恐怕……”
“那就让他暂时忘掉吧。”中年男子将晴明抱了起来,“等到合适的时候,他自然会想起。”
“忠行大人,他那个时候会承受得住吗?”
“因果循环,无论是否承受得住,这是他欠那名女子的,总要还的。”
源冬柿站在原地,听着贺茂忠行略带无奈的声音,只觉得眼眶忽然又湿润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
所以晴明不记得了。
她看着贺茂忠行抱着已经陷入昏迷的晴明慢慢走入火海,晴明怀中滑出一个闪着蓝紫色光泽的物事,贺茂忠行随意一觑,目光顿了顿,随即叹了一口气,道:“世间最难偿还的,便是情债吧。”
晴明怀中那抹蓝紫色的光忽地炽热起来,烫的源冬柿眼眸生疼,她伸出手臂遮在双眼之前,待光亮弱下来之后,她呼出一口气,便听见一声极为微弱的□□。
她愣了愣,放下手臂,环顾四周,却见身边依然是大火熊熊,只是已经不是方才救下晴明的那个地方。
她抹去眼角水花,朝着那□□声发出的地方走去,踏过火焰以及残枝,然后看见了被火焰所包围着的男童。
男童梳着总角髻,一身黑色直衣,他躺在地上,火苗已经窜上了他的衣袖。
他睁开眼,看了看身旁越来越逼近的火焰,嘴角微微勾起,带着一丝与年纪极不相符的轻蔑,一双金色的兽瞳半睁半闭,似乎已经到了疲倦的极致。
黑晴明。
原来黑晴明并没有安然逃脱,他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奄奄一息。
源冬柿看着他缓缓合上眼睛,嘴里说着:“她不是来救你的,没有人会来救你。”
那是源冬柿在大火中对他说的话。
源冬柿手指轻颤,只觉得胸口犹如刀绞一般。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深陷火海,盼望着有人来救自己的迫切心情了,也没有比她更清楚,火舌舔舐肌肤,等到自己慢慢死去,也没有等来救星的绝望。
她后悔对黑晴明说了这么一句话。
黑晴明此时已经昏迷过去,火焰顺着他垂在地上的衣角,慢慢蹿上了他的躯体。
火焰中忽然闪过一个白色的身影,源冬柿只觉得那影子在她眼前一晃,便已经跳过了火墙,来到了黑晴明身边。这时,源冬柿才看清,那从火中跑来的,是一只巨大白狐,它一身漂亮的白色皮毛大部分已经被火焰烤焦,未被皮毛覆盖的部分,全是令人触目惊心的烧伤。
它垂下头,温柔地将黑晴明叼在嘴里,然后跳出了火墙,火焰缠上了它的后足,它不管不顾,叼着已经昏迷的黑晴明,往前跑了几步。
源冬柿跟着朝前几步,然后看见白狐将黑晴明放在了火焰外围,她正奇怪间,忽然间白狐长大了嘴,对着身前的一片虚空亮出了尖利的獠牙,歪着头,不知道在咬着什么,而半空中忽地闪过一道绚丽的红光,似乎是结界被她所触动。
而此时,源冬柿已经明白过来。
这只白狐,是葛叶,她在撕咬的,是黑夜山的禁制。
黑夜山的禁制是当年桓武天皇召集京中所有僧侣以及阴阳师联合布下,何其稳固与强大,葛叶撕咬的同时,还承受着来自结界的反击,它嘴角不断流下大口大口的黑色血液,然而它却并没有放弃。
它喘息片刻,低头看了看已经陷入昏迷的黑晴明,呜咽了几声,再抬头时,眼里已变得坚定无比。
她伸出利爪,合并獠牙,似乎用尽了全力,发出一声咆哮,终于在结界处撕开了一道口子,它又吐出一口血,染红了它颈前的毛皮,它并没有太过在意,而是赶在火焰蔓延之前,用尖尖的吻部,将黑晴明拱到了结界那一头。
而做完这一切,她似乎失去了全身力气,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源冬柿站在白狐葛叶身后,看着火顺着满地残枝,慢慢地蔓延过来,烧着葛叶漂亮的尾毛,然后逐渐将它整个身体包裹其中,它只略微挣扎一下,便不再动了。
火烧到结界边缘,便停住了向前吞噬,隔着一道透明的结界,这边是人间炼狱,而另一边,仍是草木葱茏,生机勃勃,黑晴明就躺在结界之后,离葛叶不过寸许,却不知道母亲已经葬身火海之中。
他最后等到了前来救他的人,只是他一直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