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入了秋之后,天黑得是一天比一天早,才刚进酉时,便已经寻不到丝毫阳光了,天还未黑得彻底,清凉殿的走廊上便点起了盏盏桔色灯笼,将这条长长的走廊照得通明,源冬柿只着了袜,小心翼翼踩在走廊的木地板上,唯恐发出声音。
夜中当值的年轻朝官们大多歇在清凉殿西厢,此时还未到入睡的时辰,在宫中有相好的去会相好了,没有相好的便都聚集在一处,或玩玩游戏,或谈论谈论各人的风流韵事。
源冬柿走到一件屋子的门帘下,隔了三重厚厚帷屏,仍能听见屋内几名男子在谈论如今平安京各家有名的美人,有说新进宫的梨壶女御,有说哪位大臣家尚还待字闺中的女公子,源冬柿听了几段,也不甚感兴趣,便准备离开,这时,屋内一男子道:“说来,你们见过住在二条院的那位传奇姬君冬柿小姐吗?”
源冬柿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她将耳朵凑向御帘,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里面那几位朝官已经正在喝酒,方才说到源冬柿的那个男子话音中带着明显的醉意,他似乎打了个酒嗝,道:“前些日子的清凉殿盛宴上,那位冬柿小姐不是也来吗,她下车辇的时候,我便远远瞧见了她,只那一眼,便忘不了啊。”
源冬柿一脸懵逼:“……”
这时,她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她猛地回头,皱着眉朝站在她身后的晴明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晴明无声地笑着,用蝙蝠扇掩住了嘴唇,伸手示意她继续。
屋内的讨论还在继续,那喝醉了的男子说完之后,另一人便说道:“那次盛宴我也去了,不过我到的时候,那位冬柿小姐已经入了几帐,只能从竹帘下方看见她红梅色的唐裳一角。顺通大人,你瞧见了她便念念不忘,头中将大人更是为了她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了罗生门之下,想来,该是绝色吧。”
“绝色。”那喝醉了酒的男子顺通道,“这样一名绝色收在了源氏中将院里,想必……”他拖了老长,然后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笑。
源冬柿听见皱了皱眉。
这时另一人道:“可京中铺天盖地可都是她与安倍晴明的传闻哪。”
源冬柿扭头去看晴明,屋内自三重帷屏透出的暖光与走廊上灯笼的桔色灯光洒在他脸上,映出了他弯弯的眼角,此人似乎正在笑。
源冬柿皱了皱眉鼻子,再去听壁角,估计这屋中的几位朝官都拜读过荻尚侍的大作《土御门物语》,于是纷纷附和之前那人所说,而那顺通却哼了一声,道:“源氏中将喜爱美人之名京中无人不知,那传奇姬君又生得好相貌,孤男寡女共居二条院,恐怕早生苟且之事……”
他话还未说话,源冬柿便想踹进屋里去糊此人一脸灯笼鬼,而这时那人话忽然停住了,沉默片刻之后,屋内众人惊讶道:“顺通大人说不了话了!难道是中了什么咒吗!”
源冬柿收回准备踹出去的腿,扭过头去,却见晴明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唇边,嘴唇轻轻张合,似乎正在念咒,他与源冬柿看着她,便笑了笑,撤下了手。
于此同时,屋内那位名叫顺通的朝官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有妖怪!有妖怪!”
他叫得凄惨,听动静似乎还要连滚带爬地冲出屋子里来,源冬柿想也不想,立马拉过晴明拐到了走廊一边的暗处,果然,下一刻,一个身着黑色束带的年轻男子掀开帷屏冲了出来,自走廊的另一边跑去。
待他脚步声渐渐远离,源冬柿松了一口气,她探头去看那边的情况,只见原先在屋中的那几位公卿都出了门,望着顺通离开的方向议论纷纷,其中一人道:“顺通大人去的那边应当是梨壶殿吧,可别冲撞到了那位女御。”
“要我说,顺通大人就不该说那番话,安倍晴明之法力,平安京谁人不知,这下冒犯了吧。”另一人道。
之前那人疑惑道:“可就算安倍晴明法力高深,又怎会知今日顺通大人所言呢,难不成真的有……”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来,而其余的公卿似乎也跟着他的话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几人不自禁地抖了抖身体,也不再想顺通,掀了帷屏回了屋去。
源冬柿正要缩回来,却听见身旁的晴明带着笑意道:“哎呀哎呀,柿子小姐拉着在下的手倒让在下想到《土御门物语》中,嵯峨柿子拉着阴阳师躲避山中大妖怪追杀时的情形呢……”
源冬柿这反应过来,她像是甩烫手山芋似的将他的手甩到一边,而估计是用力过猛了,只听见一声闷响,源冬柿低头看去,她方才甩出去的手,重重地磕在了墙壁上。
晴明叹了一口气,伸出另一手揉了揉被墙壁磕到的手背,道:“万一在下再也无法画符了,被我那师兄赶出了阴阳寮,柿子小姐是打算怎么负责呢。”
源冬柿心中也有些歉意,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我也是会画符的。”
“噢?柿子小姐说的是那种能召唤出灯笼鬼以及唐纸伞妖的符吗?”
源冬柿:“……”
闭嘴!非洲人的尊严不容侵犯!
等到屋内重新传来几位值夜公卿的讨论声,源冬柿这才从暗处走了出来,她之前看过屋中走出来的那几人,此时再仔细听屋内人的说话声,只觉得有些奇怪,她扭头看向晴明,道:“保宪大人不是今夜要来带你值夜吗?”
“这个时辰,师兄估计寻了间屋子睡觉去了吧。”晴明道。
源冬柿抽了抽嘴角,道:“现在才戌时没错吧。”
晴明用蝙蝠扇抵着下颌,笑道:“师兄偶尔会酉时入睡。”
源冬柿沉默片刻,又问:“那么他一般是几时起床?”
晴明想了想,道:“应当是午时。”
源冬柿:“……”
如果贺茂保宪就在纤长,那么源冬柿是很想给他跪一跪的,这个人,一天居然能睡十六个小时!
源冬柿扭了扭眉毛,道:“你既然今夜本来就要进宫,为何还要让保宪大人代你值夜。”她前一天便请妖琴师给晴明寄去了书信,说的今日前来拜访,而晴明则以“来访者为谁”与贺茂保宪打赌,输的那一方今晚进宫值夜,也就是说,贺茂保宪,被他可爱的师弟,驴了。
源冬柿揉了揉额角:“晴明,你这个大骗子。”
晴明笑了笑,道:“如果不使些小手段骗他来值夜,那么今夜无论如何也叫不到他来宫中。”
源冬柿此时都想替贺茂保宪哭一哭了,她道:“这样的小手段你经常使用吗?”
“偶尔。”晴明眯了眯眼睛,“但屡试不爽。”
源冬柿:“……”
她为贺茂保宪叹了口气,看向晴明,道:“那你今夜把你师兄骗来宫中,也是为了调查清凉殿妖风一事吗?”
晴明笑了一声,走到回廊抄手前,他将手中的蝙蝠扇敲在另一手的掌心上,道:“想必那日柿子小姐前来清凉殿参加盛会之时,便看见了院中的红枫吧。”
源冬柿点了点头,她朝晴明身后的廊外望去,此时虽有廊灯照明,但光亮有限,廊外除却灯光,仍是漆黑一片,但也可见廊外枫树幢幢的身姿,她想了想,道:“我听宫中女房说的是,今年宫中的枫叶红得格外的早,尤其是清凉殿。”
晴明眼中含笑,听她说完,然后缓缓摇摇头,他望向廊外,道:“柿子小姐有所不知,清凉殿的这些枫树,是今年暮春之时才移植于此的。”
源冬柿眨了眨眼睛,道:“暮春移栽的?”她顿了顿,又道,“怎会在春季移栽枫树,不是应当移栽樱树吗?”
晴明笑道:“今年春季樱见祭时,那个男人在清凉殿西厢也举办了如此盛宴,六位上官员皆可参加,而这时,摄津守藤原义道刚好在京中,便带了妻女,前来参加盛宴。”
源冬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晴明说的“那个男人”便是当今的天/皇。
“摄津守乃是乃是从五位下,堪堪够上与会官员的品级,但在高官如云的平安京,却是极不起眼之人,与会官员极少主动与他搭话,他与妻女可谓是备受冷落。”晴明道,用蝙蝠扇轻轻敲了敲回廊抄手,“然而此次盛会之后,却有不少三位上官员对他又羡又恨。”
“为何?”源冬柿问道,“因为那次盛会他无意中得到今上青睐吗?”
晴明笑着摇摇头,道:“非也。”他道,“得到那个男人青睐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女儿。”
源冬柿瞪圆了眼睛,道:“他女儿被今上看上了?”
晴明点点头,道:“也不知两人是怎么遇见的,那次盛会之后,摄津守的女儿便入了宫中,住在梨壶殿,先是为更衣,后又升为女御,从五位下地方国守的女儿成为女御,这是极为少见的,而这位摄津女郎不但做到了,并且还专宠了一段时间。”
源冬柿听他讲述,笑道:“没想到晴明你也深知宫闱趣事啊。”
晴明朝她笑笑,然后道:“柿子小姐可冤枉在下了,在下可没有特意打听,而是那位盛宠太过,京中无人不知。只因那位梨壶女御的闺名,那个男人在迎她入宫时,便命人将城外的枫树移栽至清凉殿以及梨壶殿,便是为了让梨壶女御秋季第一时间看见枫叶染红的模样。”
源冬柿听着咋舌,半天才挤出一句:“这可真是盛宠太过了……”
想必那段时间的平安京上上下下说的八卦都是此事吧。
她想了想,道:“你怀疑,清凉殿妖风一事,与这位梨壶女御有关联?”
晴明点点头,又道:“事实上,在梨壶女御初入宫之时,师兄便向我说过,觉得这位来自摄津的女郎有些古怪。”他看向源冬柿,嘴角带了些笑意,“那些城外的枫树,便是由师兄带了阴阳师们遣了式神运进宫中的。”
源冬柿:“……”
她嘴角抽搐,道:“那晴明你……”
“哦,那段时间在下刚好犯了物忌。”晴明面不改色。
源冬柿:“……”
她想了想,道:“今上因为梨壶女御的闺名,而将城外的枫树移栽至宫中,那么,那位梨壶女御的名字……”她顿了顿,看向晴明,道,“是叫红叶?”
晴明点了点头:“正是。”
源冬柿瞪圆了眼睛,然后忽然想起什么,道:“那个名叫顺通的公卿跑去了梨壶殿……”她看向晴明,一脸凝重,“他可能会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