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黄昏的时候忽然下起了大雨,雨水敲击着黛色瓦片,再于凹槽中汇成一股股水流,在屋檐处倾泻而下,形成一道道水帘。左大臣府邸中盛放的龙胆花在雨帘之中显得模糊不清,平地弥漫起的水雾渐渐上升,将不远处的红色木桥也隐于其间。
出门的时候,源冬柿看天色尚晴,倒也没怎么在意,送她来左大臣府邸的侍从不如惟光想得周到,自然也是没有带伞的。
源冬柿与晴明走在廊下,歪头看了看廊外雨帘,飘忽的雨水溅在她的刘海上,她猛地缩回头去,然后便看见晴明满脸戏谑。
源冬柿咳了几声,道:“雨有点大,这可怎么办。”
晴明笑笑:“柿子小姐不觉得雨景甚是美丽吗。”
源冬柿正色道:“晴明大人完全可以去亲自感受这样的美景,明日便有正经理由不去阴阳寮应卯了。”
此时两人正好拐过屋角,晴明闻言故作惊讶:“柿子小姐怎可如此揣度在下,阴阳寮乃是在下供职之处,在下恨不得每日时时在那处,只是总有事务缠身,心中甚是哀恨。”
源冬柿呵呵一笑。
“倒是柿子小姐。”晴明摇头叹气,“如此不解风情,倒真是让人叹息。”
源冬柿面无表情,那是因为平安朝贵族们风情太过,有因为“这家葫芦花长得真精神”就爱上葫芦花女主人的,也有“这书法写得真漂亮”而爱上写字的女人的,每个贵族男子身后至少有四五位风情万种的情人。
源冬柿对于这种风情,是懂不起来的。
她觉得谈恋爱应该先看脸。
她正要说话,迎面走来几个身姿优雅的女房,她们看见晴明,便打开了手中的桧扇轻轻遮住了脸,然后朝源冬柿以及晴明福了福身子,柔声道:“雨越下越大,也不知何时能停,顺平大人着人收拾了屋子,今夜便请冬柿小姐以及晴明大人在此歇息吧。”
源冬柿想了想,从怀中抽出一张符,抛入空中,一把唐纸伞落入她手中,她握着伞柄,转了转伞,那伞面上绘着的鲜艳八重樱连成了一团一团耀目的绯红,女房们愣了一愣,源冬柿则笑着道:“看,我带了伞。”
“可……”为首的女房道,“雨势极大,这把唐纸伞估计无法挡雨……”
“这可不是普通的唐纸伞。”源冬柿扬起伞,“你们看伞里。”
几位女房迟疑着将头凑了过去,却见伞的底部忽然正处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她们尖叫几声,也顾不得仪态,急急忙忙往回退了几步,为首的女房一脸惊惶,指着源冬柿手中的唐纸伞,语无伦次地道:“这……这是什么妖怪!冬柿小姐您怎么能……”
“这是我的式神,唐纸伞妖。”源冬柿将伞柄放在自己的肩头,“所以尽管放心吧。”
众女房只有:“……”
等源冬柿告别了那几位女房,出了左大臣府邸时,雨势渐歇,侍从牵来了牛车,源冬柿拍了拍唐纸伞妖的伞面,然后将他收起,归入符中,又重新揣回了怀中。
晴明走在她的身后,笑着问道:“若是雨仍未停,柿子小姐还会用唐纸伞妖来避雨?”
“为什么不用?”源冬柿回过头望他,扬了扬眉毛,“他不是把伞吗?”
晴明道:“他不是妖吗?”
“成为妖之前就是把伞啊。”源冬柿理所当然,“我还常常使唤帚神来帮我打扫房间呢。”
不得不说,真是很方便啊。
晴明眼中笑意更浓,他道:“原来柿子小姐眼中,妖并没有什么特别。”
“自然。”源冬柿说,“松抚成了妖之后,不照样还是天天弹琴吗?也许对于他们来说,成妖后跟成妖前,并没有什么区别。既然对他们来说毫无区别,那我又何必对于成妖后的他们避之唯恐不及呢。”
晴明笑道:“万一这位喜欢掳走美貌女子的妖怪要来掳走柿子小姐呢?”
源冬柿奇怪道:“这家伙掳走的不都是幼女吗?”
晴明道:“柿子小姐玉雪可爱,天真烂漫。”
源冬柿面无表情:“晴明大人,别以为我没听出来。”
晴明用手中蝙蝠扇掩住嘴角轻轻笑了一声,此时左大臣府邸前的灯笼已经亮起,光影绰绰,在他侧脸洒下一层薄薄的暖光,他相貌极好,此时垂眸轻笑的样子更是极为惑人。他抬起眼睛,眼角微翘,笑着看向源冬柿:“那么顺平大人留宿之意,想必柿子小姐也知道吧?”
源冬柿扯了扯嘴角:“我当然知道。”
如果她答应留宿左大臣府邸,那么她睡到半夜的时候,便会听见自己寝室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头中将藤原顺平便会在她门前吟诗以表倾慕之情,然后拉开房门,完成一场生命大和谐。
源冬柿只想回到二条院拜一拜源光,多亏这位兄弟的风流传记《源氏物语》,她才如此熟悉平安时代的贵族套路。
“柿子小姐倒是奇怪,京中贵女无一不是对顺平大人趋之若鹜,只有柿子小姐对他避如蛇蝎。”晴明道。
源冬柿面无表情:“不,我只是不想当后妈。”
源冬柿回到二条院的时候,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二条院廊下灯笼一盏一盏亮起,她还在廊下穿行时,便已经隐隐听见了紫姬的笑声。
她拐过屋角,便看见源光靠在廊柱下拨弄琵琶檀丸的弦轴,时不时拨弹几声试试音色,紫姬双手捧着一本《白氏长庆集》,正在念到:“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她眼角瞟到站在屋角的源冬柿,便笑道,“冬柿姐姐回来啦,还只有半张脸!”
源冬柿面无表情地走出屋角,道:“紫姬,你这个形容在晚上还是有些渗人的。”
她走到紫姬身旁坐下,看着紫姬手中的文集,道:“《长恨歌》讲完了,便是《琵琶行》吗?”
“嗯。”紫姬笑着点头,“我读《琵琶行》,公子便在旁边弹琵琶。”
源光此时调好了琵琶音高,便试着弹了一节,他觉着音调尚且合适,便点了点头,将琵琶搁在身边,问道:“今日去了左大臣府邸可有什么发现吗?”
他知道云居雁一事,对这位甥女失踪也颇为担心。
源冬柿靠着杌子,啜了一口尚还温热的石川兽目茶,道:“算是有些眉目。”
她与晴明在池塘边上发现了一丝残余妖气,虽然没有从中抽出那张鬼面,但晴明也肯定了这股妖气与之前掳走其他幼女的妖气一模一样,应当是同一只妖怪干的。
萝莉控源冬柿还恨道此妖怪掳走幼女丧心病狂。
晴明笑道:“若逮他归案,柿子小姐觉得应该怎么惩罚才好?”
源冬柿想了想,道:“既然他执着于幼女,那么我就让他天天看老妪。”
晴明笑意更深:“柿子小姐真是残忍啊。”
源冬柿谦虚道:“哪里哪里,与晴明大人较之甚远。”
“希望云居雁能早早平安归来吧。”源光叹了一声,道。
紫姬听两人对话,然后抓住了源冬柿的衣袖,道:“今天晚上冬柿姐姐陪我睡吧?”她仰着脸笑着朝源冬柿眨了眨眼,“冬柿姐姐不会嫌弃我吧?”
萝莉控源冬柿求之不得,想到今夜能与萝莉同床共枕,并且摆脱妖琴师的残酷教学,她脸上就挂起了温柔的笑意:“我怎么会嫌弃紫姬呢。”
到了该入睡时,源冬柿为紫姬掖好衣被,准备吹灯时,紫姬却总是拉着她衣角,不让她去,源冬柿想了想便明白了,她伸手刮了刮紫姬的鼻子,笑道:“紫姬是怕那个掳小姑娘的妖怪吧。”
紫姬的脸涨得通红,往被子里缩了缩,悄悄点了点头。
“有我在,那妖怪不会来的。”源冬柿揉了揉她的额发,道。
她说是这么说,但总感觉自己立了个flag,不过又想想平安京幼女千千万,不会就刚好挑中紫姬。
“冬柿姐姐最棒了。”紫姬蹭了蹭源冬柿的手,道,“我可不想让妖怪把我掳走呢,我好不容易才遇见了公子,万一以后都见不了公子那可不行的。”
源冬柿笑道:“紫姬你可别瞎想了,你若再不睡觉,那妖怪才要过来把你抓走呢。”
紫姬一听立马闭上眼,翻了个身,留下一句含糊不清的“我这就睡了”。
源冬柿笑了笑,起身打算熄灯,然而她还未凑近烛台,一阵风穿堂而过,已经将灯吹灭了,源冬柿心中奇怪,她抬头往门口望去,生绢织就的帷屏垂布轻轻晃动,透过月光恍惚可见其上绘有的大朵大朵的紫绀叶牡丹与花瓣之间蹁跹飞舞的蝴蝶。
她看了会儿,觉得没有什么异常,正准备回身去睡,却感觉到身侧蹿过一阵诡异的凉风,她抖了一抖,再抬头,只看见帷屏后多了个人影。
源冬柿心中一惊,想直接把妖琴师召唤出来,却反应过来这是紫姬的屋子,她慌乱间正要去掏怀中的符纸,却发觉身侧绕着的那股风猛地将她整个人卷了起来,帷屏的垂布高高扬了起来,垂布上的紫绀叶牡丹如同浮在浪涛之上猛烈晃动,她还来不及发声,那股风已经将她卷出了屋子。
源冬柿的头发被那风卷的糊了满脸,她呸的一声吐出被吃进嘴里的头发,再抬眼望去,她已经被风卷得越来越高,离二条院也越来越远,她勉力往身后望去,只借着月光看见一条白色的毛绒绒的尾巴。
风中带着一股颇为熟悉的妖气,她仔细想了想,才发觉,这与她在左大臣府邸发现的妖气一模一样。
她被妖怪掳走了。
她作为一名成年女性,被一个萝莉控妖怪,掳走了。
源冬柿内心是崩溃,她想来想去,只有觉得,都是今天给她竖flag的晴明的错,等抓住这只妖怪,她一定会去阴阳寮大声喊:“晴明王八蛋,非洲脸,乌鸦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