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夫人啜得一口酸梅汤,抬手让她们也尝一些,自家接口道:“可不是,旁个拿它当粥菜,我偏喜欢拿这个当点心。”叶氏是不吃这些的,她常年吃素,但凡带些油花的东西肠胃都受不住,早上过弱的菜里都没有咸蛋黄,何况是吃食了。
是以纪家从未送过肉点心给叶氏,石桂这才不知,纪夫人说着冲石桂笑一笑,吩咐了丫头:“叫厨房赶紧做些,给你们尝尝。”
石桂笑起来:“我是昨儿突发其想,还想着拿腊肉跟蛋黄做竹筒饭去卖呢。”她看着纪夫人脸色无异,听见她这么说了,还点点头。
纪夫人脸上笑意不减,还打起趣得一声:“听你说着倒馋了起来,味儿定然不错,你那小饭车我听兰章说过,倒是好主意,省了店面的钱。”
石桂听了还有些吃惊,她没料着纪夫人是真心要谈这些,沉吟片刻,笑起来道:“我印了食单子,到时候让我弟弟各处分发,广而告之,虽是码头的,也能让更多人知道。”
说着把单子拿了出来,纪夫人拿过去细看,还笑了两声说有意思,丫头姑姑凑了趣儿,说门上也有人投递的,只从来不会送到纪夫人跟前。
石桂这样看着,还真不知道纪夫人到底是不是同她来自一处的,她没想着相认,就是原来再平等又如何,一个是从二品的诰命,一个是平头百姓,当中还隔了二十年,若不是叶文心,本该一点交际都没有的,就是高攀也攀不上。
石桂心里是有许多迷团的,譬如那一眼看上去就与别处不同的校舍,再譬如这些咸蛋黄的点心,还有对待叶文心的态度,纵是叶氏相托,可对待一个犯官之女这样友善,半点都不怕受人攻讦,小事叠起来就成了大事。
石桂是知道纪家这位夫人的,宋家因着叶氏多病,老太太又不爱热闹,不似别的官家那样时时聚会,宋家的交际应酬少,可既在金陵城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上头主子不说,底下丫头也有爱说道的,哪一家的夫人姑娘都能说上几句。
最出风头的怕就是颜家这几位了,头一位是皇后自不必说,第二位年纪老大不曾嫁人便罢了,还建女学下西洋,离经叛道的事儿能办的都办了,别个说起她来,比另外几位都更起劲些。
到了第三位,也还是一样,和离二嫁便罢了,头一位嫁的是侯爷,第二位嫁的是指挥使,那些妇人花在她身上的唾沫比颜二姑娘只怕还多些,颜二姑娘在她们眼里就是个疯子,都已经疯了,还有什么好说,到了吴夫人身上,虽不敢骂她,可提起来的脸色总不好看。
眼睛一挑,眉头一动,座中便都知道是在说她,当着她的面儿还得笑,越是憋屈着背后就讥讽的更多些。
纪夫人排行第六,上头三个姐姐已经出挑,第四个还是程三本的夫人,有事无事总要上三本,谁的脸面都不给,但凡他觉着悖了论理纲常的,天王老子求过来也是半点脸面不给。
他若是私德有亏也还罢了,偏偏过得很是简朴,除了年俸,一家子还靠着妻子的嫁妆银子度日,哪个敢说程御史半句,圣人都赞他,说他是个没私心的人,岳父都不知道参过几本了,送上来的折子整个中书省都得看一回,直言大骂,骂得也太过份,圣人头疼起来,只得让皇后召见妹妹,让他夫人劝解他。
纪夫人在这一堆姐妹里头,还真算得不起眼,除开女儿成了王妃那件事,她在京城妇人口里还真没什么谈资,嚼也嚼不出什么来,要说只能说她打小当庶女的时候就很得嫡母的喜欢,若不然也不会把她嫁到娘家去了。
想当然而,这位纪夫人要么是极会做人尽力巴结的,要么就是谨小慎微懦弱堪怜的,哪知道她全然不是这些模样。
纪夫人穿了一身浅蓝色芙蓉罗的家常衣裳,手上绕着一圈珍珠的十八子,颗颗莹莹生光,脸颊丰润,神色悠闲,明目舒眉,一眼睇过来,就能让人打心里松快起来,这会儿正这么看着石桂:“端阳节的主意,也是你出的了?”
“是姑娘的主意,我不过一道参详,也不知合不合用。”石桂的主意更像是联欢,又怕太过惹眼,全推在叶文心的身上,纪夫人便不再追问,只问她的饭铺生意好不好。
若是石桂此时开个酒楼,纪夫人还能赏光,许是叫个席面回来,许是订些点心,酒席都不必进门,外头便已经传遍了,自有人会来订一样的,尝个鲜也好。
可石桂开的却是小饭铺,客人都是码头工,纪夫人自恃身份也不能开这个口,石桂好容易来这一趟,都想好了要求一个庇护,话就跟着多起来,眼看着纪夫人眼里兴味很浓,倒没有觉着她冒犯了,于是越说越多,起起了要演武,码头上要搭台的事来。
布政司掌一省之政,军事演武自也在管辖之下,纪夫人听她绕了一圈,手里捧了玻璃杯子,冲她微微笑起来,也不接口,只问她如今找着爹没有,又问她是怎么到了宋家的。
石桂不免有些心焦,可纪夫人问了她也不能不答,便道:“原来家在兰溪,因着受了蝗灾,日子过不得了,这才卖出来,到了宋家,且幸太太是个慈悲人,这才放我出来,跟着姑娘。”
她若还是奴身,也做不得生意,纪夫人听她说这些比听她说生意还更有兴味,一样样细细问她,连纪夫人身边的姑姑,原来不时说话挑了兴头逗纪夫人高兴的,竟也红了眼圈,长叹一声:“卖出来的能再找着家人,就已经是大幸了。”
纪夫人指一指她道:“她同你一样,也是打小就跟着我的,爹娘就在穗州,我说放她,她还不肯出去呢。”
那个叫九红的姑姑从外表看再不似穗州本地的姑娘了,一口官话也很利落,见石桂打量她,冲她摇摇头:“这是菩萨眷顾你,离得故土二十年,再回来,还有什么认不认识的,我爹娘早都不在了,弟弟倒是讨了媳妇,也生了几个侄儿,可见着我就先是哭穷要银子。”
一面说一面红了眼眶,纪夫人竟宽慰得她两声:“常处着的才是情份,你也别太伤心了。”隔了二十年回家乡,土地屋子都变了,树也不是离乡时的那棵村,怎么能指望着人还是离乡时的人。
石桂原来也曾想过,若能早早赎身出来,兴许还能回家,若是回不去了,就自己做些小生意,同这个叫九红的姑姑相互叹上两句。
叶文心也跟着眼泛泪光,拉了石桂手,对纪夫人道:“她这才想着要把生意做好些,好让她娘不再操劳,子欲养而亲不待,不如眼前加把力气。”
纪夫人点头微笑,又拿糕给身边的姑姑吃,搁下碗道:“你那竹筒饭的生意若真是好的,一样是送,不如送到军营里去,过了端阳节,就要开工了,码头上也要建演武看台,两三百号人总有的,生意不多,总比他们散了工再去找吃的,要方便些。”
石桂真是意外之喜,她还当纪夫人不会帮她,不成想一帮就是这样的大忙,纪夫人给了她一张帖子,叫她自家去跑:“有了这个,也不怕别个冷脸对你了。”
说着又伸手点点她:“这生意是如今无人想着,却被你夺了个先,工期总有二三个月,若是里头办的不好,吃的不干净菜色太寡淡了,我也不能替你兜揽着。”
石桂连连点头:“旁的不说,菜色总是好的,再不消夫人担这份心。”便是不做旁的,一天光做军营的生意也足够了。
纪夫人是很愿意帮她一把的,一辈子生活在金陵城里,到了穗州才刚着另一番天地,才知道二姐姐做了这许多事,她不是先行者,却也能出一点自己的力气,跟布政使夫人打对台就是其中一件。
布政使夫人算是书香门第的女儿,却不识得字,家里父辈小辈不知出了多少个秀才举人的,女儿家竟不识字,她到了穗州,虽碍着皇后的颜面,却拿着一本颜皇后的女诫书,指点着穗州女儿家不合闺训。
可她来的晚了,年纪也大了,穗州女儿没挣出半个天下来,倒也能撑起自家头顶上的一片,她再说些闺训,难道还能给她们发银子度日不成,纪夫人一来,同她算是相处得好,可自支持起女学,两个便有些面和心不和。
因此看着石桂才有了一翻感叹,布政使夫人身边,自然也有捧着她的人,也有真心觉得妇道人家不该出头露脸的,譬如布政使夫人,便是其中之一,她老派了六十年,也是这样教导家里的女儿媳妇的。
可星火已然燎原,她便原作东风,再把这火吹得旺些,等救助会成立起来,也由不得这些人再嚼舌头根。
既知道石桂的来处,便对她笑一笑:“等你的生意稳当了,再来帮我,救助会女学馆,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起来的,便多些你这样的,才更好。”
石桂想得一回,等生意走上正轨,她还真愿意办这些事,女子行事九苦一甜,能帮的自然要帮,可却到底有些担忧:“那救助会,会不会落了人的眼?”
纪夫人正色道:“咱们不办,西人就要办了,不独办了,还引得人去信那光了身子的男人,布政使夫人如此清远高洁,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事,咱们办救助会,她只有点头的。”一面说一面笑着眨了眨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