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三年春, 黄河改道,水注巨野、通淮、泗等, 十六郡遇灾。
灾报急送长安,天子召群臣议,定下赈灾治水数策, 隔日宣于殿, 开郡库放粮赈灾,并从长安运送谷物药品。
刘彻当殿下旨, 以赵嘉和韩嫣为赈灾正副使,率步兵、虎贲两营前往救灾。随行有长安医匠数十名, 以及墨者和方技家百余人。
出发之前, 赵嘉请墨家帮忙,对运粮大车加以改造, 增设可行水上的机关。并请方技家制造能升空的热气球,滞空时间短没关系,务求数量足够。
赵嘉和韩嫣忙碌时,水患灾情不断送抵长安, 一封比一封紧急。
偏在此时, 边郡又送来急报, 有胡骑在云中、定襄一代出没, 草原别部传出密报, 匈奴王庭欲要报楼烦王白羊王被灭之仇, 大军正蠢蠢欲动。
遇匈奴来犯, 魏悦、曹时和李当户随时可能北上。三人无法请缨与赵嘉韩嫣同行, 只能在队伍出京之日,送其离开长安,期待此行顺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五月中,洪水漫十六郡,沿岸村寨里聚悉数淹没,房屋良田尽被冲毁。死者的尸体漂浮在水上,生者互相救助,奋力在水流中挣扎,拼命抓住能抓住的一切。
无论青壮老人,无论妇人孩童,稍不留心,就会被卷入湍急的漩涡,一息没顶。
眼睁睁看着家人被河水吞噬,悲伤之下,竟有人纵身跳入水中,哪怕乡人奋力去拉,到最后,留下的也只有几片破碎的衣角。
大雨连绵不断,水位猛涨,高祖时修筑的堤坝接连决口。纵有地方官吏组织填塞,仍挡不住汹涌水势。
洪泛五日,即有数县巡河长吏被水卷走,死伤失踪的百姓以千计。至第六日,水情愈发严重,发往长安的急报一封接着一封。
灾难当头,偏有商贾泯灭人性,大发昧心财。明知灾民缺衣少食,却大肆提高粮价,亦有恶徒无赖趁机为恶,抢夺财物不算,更劫掠女子孩童卖与贩僮奴者。
东郡、济南郡、东海郡等太守先后下令,遇灾民过时,当施粥给药,不可强行驱赶,更不可肆意伤人甚至强掠为僮。
严令之下,仍有地方豪强阳奉阴违,同贪官污吏互相勾结,以掺杂泥土的陈粮替代郡库发下的粟米,并胆大包天,分批运走防疫药材,任由灾民饥饿病重而死,险些酿成民-乱。
手握实据,东海郡太守汲黯怒不可遏,写成奏疏送往长安,同时下令捉拿涉案的县令、县丞和县尉,夺其官印绶带,通通押去堤坝塞河。县中豪强尽数下狱,首恶立杀,从者同押去堤坝,待洪水退去,死了就算,没死继续依律治罪。
济南郡太守郑当时本非酷吏,然事急从权,面对贪婪成性、不恤民情的恶徒,半点不留情面,下起手来狠过汲黯数倍。
汲黯好歹是上报过再杀,郑当时沿用郅都和宁成在任时的旧例,只要查证属实,无论县中官员、地方豪强还是不法商贾,当日就推出去砍头。
涉案者一律从严惩处。
首犯定斩不饶,从犯可杀可不杀,全都提出牢房杀掉。
杀人之地选在城外,当着灾民的面,刽子手高举屠刀,数十人头滚滚落地。
这一幕既让百姓出一口怨气,大呼痛快,也让侥幸躲过一劫的郡内豪强脊背生寒,回忆起被郅都和宁成统辖的恐惧。
郑当时推崇黄老,为人谦和,他们本以为这位郑使君好说话,这才壮着胆子发不义之才。万万没想到,这位只是表面和气,发起狠来,半点不逊色之前两位太守,着实令人寒毛卓竖,毛骨悚然。
面对染血的法场,众人终于想起,郑当时祖上曾追随项王四处征战,手上不知握有多少人命。而郑当时本人年少时曾以行侠为乐,不乏与人争强斗狠的传言。别看郑太守修身养性多年,推崇老庄,真正发起怒来,谁的情面都不给,该杀就杀,半点也不会手软。
先有郅都,后有宁成,如今又有郑当时,豪强们摸摸自己的脖子,不约而同开始思量,一个就算了,连续三个都是这样,是否真是风水问题?
汲黯和郑当时雷利风行,狠狠惩治一批官吏,压下豪强和不法商贾,使一场可能-爆-发的民-乱消弭无形。
然而,乱虽未起,水灾却迟迟不退。
临到五月下旬,水势更为惊人,非但村庄里聚,连县城乃至郡城都被淹过。
六月初,长安旨意下达,赈灾官员已经动身,并有大批粮食和药材即将运抵。
东郡太守最先得到消息,担忧水势过大,运粮车过不来,加上洪水漫漫,难以找准方向,亲自组织人手,拆卸能用的木板,准备出城帮忙运粮。
“此去难料生死,如不愿,我绝不勉强!”
日前洪水泛滥,东郡太守的长子赶往县中巡河,不慎被水卷走,至今没有消息,怕已是凶多吉少。强行压下悲意,太守亲率官寺众人踏上河堤,次子和三子更主动请命,率领健仆青壮塞河,助百姓尽速撤离。
高祖年间,朝廷曾派人治理黄河,修筑河堤。
工程距今已有五十多年,又遇河流改道,天降暴雨,洪水屡次冲垮堤坝,单凭郡内河工青壮去堵截,实是杯水车薪。
如若雨水不停,水位再次上涨,堤坝必然彻底被摧毁。待到那时,河堤上的人怕是一个都退不下来。
“阿翁,我们去了!”
东郡太守长子已去,余下两子此去亦难断生死。
今日一别,或将成永诀。
“去吧,我以阿子为傲!”
太守一家死守河堤,官寺上下团结一心,纵然此前有不和、矛盾甚至仇怨,此时也抛到一边,一心一意联起手来,共同面对滔天洪水,同心协力度过难关。
长安旨意和赈灾粮药抵达时,官寺中仅剩下太守和主簿,以及三四名文吏。余下尽往各处河堤,组织人手堵塞缺口,救助百姓。
为运送这批粮药,东郡太守调集城内全部男丁,耳顺老人和舞勺孩童都被召集起来,由他亲自带领,只为能尽快将粮食送往各处。
有粮才能活命,有药方能救人。
数月殚精竭虑,面对不断增多的死亡和失踪数字,东郡太守尚不到半百,须发尽已全白。
“随我出城。”
队伍出城时,上百穿着短褐的妇人主动加入进来。她们有的出身郡城,家中男丁俱已上了河堤,有的则是被洪水-逼-来,得东郡太守开城收留,方有容身之地。
洪流滚滚,怀山襄陵。
城内低处,水已能没过脚踝。出城后将遭遇什么,众人早有准备。但在此时此刻,众人的脚步没有停顿,神情间没有半分迟疑。
为保卫家园,边塞妇人和孩童都可以拿起刀箭同胡骑拼杀。他们一样有血性,一样能豁出性命,用身躯挡住洪水,为身后的亲人、族人争得一片存身之地,争得一线活命的机会!
“使君,我等愿随使君同行!”
东郡太守没有出言,仅交叠双手,深躬到地。在他身后,主簿同仅剩的文吏端正衣冠,随之行礼。
“出城!”
城头已无郡兵。
早在数日前,郡内堤坝三度决口,青壮不足,东郡都尉点将兵亲往塞河,除隔日一骑飞报,再无任何消息传回。
现如今,一郡治所没有郡兵驻扎,连各家健仆都被抽调,仅有十多名伤残老卒,重新拾起长矛,肩负起看守城门之责。
队伍出城之前,为凑够木板和水囊,太守府的门板都被拆得一干二净。
随着不断前行,水位也不断攀升,沿途可见被冲毁的堤坝,以及用来堵塞缺口的巨木、石块和泥土。
不少壮丁和郡兵甚至以身为墙,拼命拦在坝上。
在拦坝的人中,东郡太守和主簿都看到自己的家人,双方却无暇对话,仅遥遥对望一眼。前者继续行进,准备接引长安来的队伍,后者咬牙坚守在原地,只为防住这一处缺口,不让洪水继续肆虐。
东郡尚且如此,可以想见,灾情更为严重的东海郡等地又会是什么样子。
出城不久,连降多日的暴雨终于停歇。
只是天空依旧阴沉,东郡太守不敢怀抱侥幸,令众人加快速度,务必赶在下一场雨落下之前同长安来人汇合。
“使君,快看天上!”主簿突然惊呼,手指前方。
东郡太守循声望去,不由得也是一惊。
水天一线处,正缓缓升起数个球状物,并排向太守一行所在的方向飞来。球状物下,隐隐现出黑色长龙,行似运货的大车,却如河船一般行在水面上,而且速度飞快。
距离渐近,看到“船”头按剑而立的年轻官员,看到其后军容整齐的将兵,看到将兵簇拥下,如小山堆叠的谷物和药品,东郡太守激动得眼圈泛红,不顾掉落的发冠,奋力淌过浑浊的河水,近乎是扑到船身前,牢牢抓住木板,用力到指甲几乎翻起,才确定这一切不是幻觉,自己不是做梦。
“苍天,东郡有救,百姓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