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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1/1)

听到宦者传话, 王皇后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带着两个女儿站在殿门前,许久一动不动。

长乐宫,秦时为兴乐宫, 汉初定都长安, 高祖刘邦、皇后吕雉都曾居于此。惠帝之后,天子移居未央宫, 这里成为皇太后的居所。

直视紧闭的殿门,王娡挺直脊背。

在入宫之前, 阿母卜筮得言, 她与阿妹都将贵不可言。

为此,她离开良人, 撇下亲女, 入皇太子府, 成了太子刘启的美人。又向太子夸赞亲妹美貌,为亲妹铺平进入太子府的路。她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固宠,为了不被刘启遗忘,为了同栗姬和程姬争锋!

从太子府到未央宫, 年复一年,从桃李芳华到年逾不惑, 从太子府内一个小小的美人到椒房殿中的皇后,王娡偶尔回想,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她埋葬了自己的亲妹, 同馆陶虚与委蛇, 算计了栗姬,使得前太子被废为临江王,将亲子送上太子宝座。

从被栗姬压在脚下,到坐上皇后之位,王娡越来越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要如薄太后和窦太后一般,从椒房殿走进长乐宫,她要执掌大汉宫廷,成为一言可决朝政皇太后!

为了这个目的,她可以对馆陶低头,可以匍匐在窦太后面前。

正如她对阳信所言,今日忍多少,明日就能得多少。如果不能学会忍,就会像栗姬一样拖累亲子,将自己逼上绝路,到头来失去一切!

栗姬太蠢,蠢到让她觉得可怜。

薄皇后已经被废,天子最年长的三个儿子都是她所生,哪怕临江王早逝,只要前太子不被废,任谁都无法越过她,更轮不到自己的儿子登上太子之位。

她愚蠢又任性。

愚蠢到将天子视为良人,任性到忘记了自己的良人是一国之君,手握生杀大权。

站在殿门前,王娡从没像此刻一般清醒,也从未如此刻一般恐惧。

她不担心天子,因为天子喜欢她的儿子。

她担心窦太后,甚至恐惧窦太后。

这个一度想要让梁王成为皇位继承人的女人,拥有的智慧和权势远非她能比。她可以将馆陶捏在手心,却不敢在窦太后跟前耍任何心眼。因为她知道,如果惹怒这位长乐宫的主人,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下场。

就在不久之前,天子召儒经博士和道家黄生论汤武之变,窦太后听闻,召博士辕固当面奏对。辕固抬高儒家,贬低道家,使得窦太后大怒,当日就被投入野猪圈。

太后盛怒之下,无人敢开口求情。天子没法放人,只能给了他一把刀,辕固才能刺死野猪,留住一条性命。

这件事给了王娡极大的震撼。

权力!

馆陶渴望权力,她也是一样。

只是馆陶顺风顺水了一辈子,常会犯不该犯的错。她却不然。她清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更明白馆陶可以犯错,她却必须谨慎小心,不能予人任何把柄。

馆陶是长公主,有窦太后为靠山。她名为皇后,在这长安宫中,权力却少得可怜。

想起阿弟同她提及的边郡畜场,王娡微微眯起双眼。

阿弟需要钱,需要结交朝臣壮大实力,她也同样需要。

只是事情必须做得聪明,要不然,今日帮他们之人,明日就会背后-捅-上一刀,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隔着殿门,隐约能听到窦太后和馆陶的说话声,只是内容不甚真切。

王娡静静站着,目光平静如水,始终不骄不躁。

阳信公主却心态不稳,看着始终不曾开启的殿门,焦急和恐惧不断攀升,哪怕有王皇后站在身边,也禁不住隐隐发抖。

终于,殿门从内部开启,一名宦者向三人行礼,言太后召见。

王皇后微微低下头,摆出谦恭姿态,迈步走进殿门。两个公主紧跟在她身后,脸色微白,再不见之前的骄傲。

砰!

殿门合拢,声音本不大,却因殿内过于安静,如惊雷一般砸在三人心头。

蜜蜡和草药的香味弥漫在殿中,却不会让人觉得憋闷,反而有瞬间的神清气爽。宫人立在墙边,仿佛石雕泥塑,头颈低垂的高度都一模一样,近乎同殿阁融为一体。

一步、两步、三步……行到第十步,王娡双膝触地,如最卑微的宫人,伏跪在窦太后面前。两名公主满脸惊色,再不甘愿,也只能跟随母亲的一举一动,分别跪在了她的身后。

殿内没有半点声响,落针可闻。

王娡的眉心开始沁出冷汗,滴落在地板上,晕染开一小团暗痕。

阳信跪在地上,伴着恐惧升起的,还有无限的愤怒和不甘。她想要站起身,想要冲上去,将馆陶脸上的傲慢和嘲讽撕碎,将靠在矮榻边的陈娇扯开,将她踩进泥里,让她再不得翻身!

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至少现在做不到……

窦太后终于开口,带着一种俯瞰蝼蚁的漫不经心:“我召阳信二人,皇后所来为何?”

“回太后,妾来请罪。”

“何罪?”

“妾未能教好女儿,请太后责罚。”

“嗯。”窦太后闭上双眼,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你觉得我该如何罚你?莫如去永巷舂米?”

王皇后神情骤变。

永巷曾为妃嫔居所,自戚夫人起,成了关押宫中罪人之地。窦太后此言,同要废她后位几乎没什么区别。

她设想过多种可能,却万万没有想到,窦太后竟会有废她之意!

这一刻,王娡不免心神慌乱,不知该如何应对。

“太后、太后开恩!”阳信公主跪着爬上前,哭道,“一切都是我做的,同阿母无关!阿母全不知情,求太后开恩!”

二公主也哭着伏身,样子十分可怜。

“都做了什么,说说看。”窦太后淡然道。灰蒙蒙的眼瞳转过来,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阳信和二公主一边哭,一边将“命人寻来草药,趁馆陶进宫之机下手”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不敢有半点隐瞒。

“太后,是我们的错,阿母全不知情,请莫要责罚阿母!”

两人哭得分外可怜,刘嫖都有些意动。陈娇坐在矮榻边,手里捧着玉简,似看得入神,嘴边却带着一丝嘲讽。

从馆陶长公主避开窦太后的问话,她就冷了心。

大母爱惜她,不想她嫁给太子,将事情掰碎说给阿母。可在阿母心中,权利仍远远重于她这个亲女。陈娇想笑,想放肆的笑,将憋闷和愤怒全都笑出来,哪怕被视为疯癫。

阳信两人哀声哭泣时,突然有宦者禀报,太子在殿外求见。

“太子?他不是该去读书?”窦太后掀了掀嘴角。

王皇后脸色一白,立刻猜到刘彻没去椒房殿。要不然,三公主肯定会转述她的话,不让太子走这一趟!

“让他进来吧。”

似乎忘记了地上的王娡母女,窦太后靠在榻上,半合眼眸,等着刘彻进殿。

殿门外,韩嫣眉心拧紧,脸上浮现一抹焦色:“阿彻,你不该来长乐宫。”

“我知道。”刘彻看着殿门,沉声道,“但我必须来。”

韩嫣张张嘴,想劝又找不到话,只能狠狠跺脚,五官皱成一团。

很快,宦者宣刘彻进殿。韩嫣被拦在外边,不敢在长乐宫乱闯,只能焦急的等在一旁,祈祷刘彻千万别乱来。

“殿下,请。”

宦者让到一边,刘彻迈步走进殿内,看到伏身在地的王皇后三人,眼底闪过一抹锐利。

“见过太后!”几步来到近前,刘彻向窦太后行礼。

“免。”窦太后侧过身,“太子所为何来?”

“回太后,彻闻姊姊行错事,阿母请罪于太后前,彻亦当向太后请罪。”

“先是皇后,又是太子,你们母子姊弟倒是亲和。”窦太后笑道。

王皇后脸色更白,阳信姐妹浑身颤抖,唯有刘彻面不改色,继续道:“太后,彻尝闻梁王叔言《庄子》,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彻仰圣人道不久,难望梁王叔项背,此言却牢记在心,始终不敢忘。”

“阿武确喜《庄子》。”刘嫖道。

窦太后嘴角微掀,似觉得刘嫖不可救药。但刘彻既然出面,不好真不给太子一点颜面,只能叹息一声:“太子聪慧孝悌,难得。”

“谢太后!”刘彻恭敬行礼。

“都起来吧。”窦太后靠在榻上,陈娇放下玉简,从宫人手中接过蜜水,送到窦太后手边。

“大母可要用些?”

“也好。”窦太后有了笑脸,凝滞的气氛为之一松。

王皇后和两个女儿坐到馆陶公主下首,刘彻则被叫到窦太后近前。

苍老的手抚过刘彻的额头,顺着鼻梁和脸颊滑落,窦太后笑道:“我双目不能视,阿嫖,你观太子是否类先帝?”

“确类!”刘嫖笑道。

得如此夸赞,刘彻再是心性沉稳,也免不了脸颊泛红。

伴随着窦太后的一句话,之前的紧绷全部冰雪消融。

阳信姐妹不敢置信的看着窦太后,甚至想要掐自己一下。之前要让阿母去永巷舂米,现在却言阿弟肖似先帝?

陈娇靠在窦太后身边,又恢复往日骄纵的样子,别说王皇后,连太子的面子也不给。刘彻几次想同她说话,都被无视掉。

馆陶看得心急,窦太后却摩挲着陈娇的发顶,笑道:“娇娇年长,太子当唤娇娇一声姊。他日娇娇出嫁,如夫家胆敢不敬,太子当为娇娇出气!”

此言一出,馆陶和王皇后的脸色同时变了。

陈娇撒娇扑到窦太后怀里,引来后者舒心大笑。刘彻看一眼王皇后,很快又将目光转回来,唤了陈娇一声“阿姊”。

王皇后和馆陶离开后,殿门重新关闭,窦太后对陈娇道:“可看出什么?”

“娇不敢说。”

“无妨,说给我听听。”

“皇后和太子只向大母请罪,两位公主也只向大母认错,无一人向阿母道歉。”

“你都能看出来,你母竟是半点不见,还帮着王娡说话,她还有脸说栗姬蠢!”窦太后冷笑一声。

然而,无论对刘嫖多失望,终归是自己的长女,窦太后也不容许她被旁人利用,成了挑衅王娡的靶子。

“去给程姬传话,我还不想处置她,她的那些心思都收一收。”

“诺!”

皇后和太子先后进了长乐宫,又同馆陶长公主一起出来,彼此有说有笑,根本不似生出嫌隙。消息很快传遍宫中。

宣室内,景帝挥退宦者,提笔在竹简写下窦氏、王氏和陈氏,良久陷入沉思。

后-宫中,长乐宫的宦者前脚刚走,程姬的居处就响起一阵碎裂声。

宫人们大气不敢喘,直到紧闭的殿门打开,一名年近半百的宦者出来,宫人才低着头走进内室,小心的收拾起地上的碎玉和陶片。

与此同时,几骑快马护送两辆大车,从驰道奔向长安。车上是赵嘉畜场中的耕牛,各个膘肥体壮,鼻孔穿有铜环。还有一只木箱,里面是赵掾家中的青铜牛尊。

太仆官寺内,对着宦者送来的竹简,太仆皱了下眉,闻太中大夫田蚡来见,心下思量几番,命人挡了回去。

春耕将至,朝廷又在推广牛耕,事情可一可二不能再三再四,一直拖延下去,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哪怕有代国相的面子,他也不能无视天子的旨意。

田蚡是皇后之弟、太子舅父不假,可说句不敬的话,宫中掌权的依旧是窦太后,而太子不过才立满一年而已。能将事情拖到现在,已经是给足对方面子。

田蚡被挡在官寺外,当面没什么表示,转身却是满脸阴霾。

派往云中郡的家僮一直没有消息传回,他总觉得事情不太妙。

魏尚从文帝时起坐镇边陲,名震朝堂,连匈奴都忌惮三分。在他的治下动手脚,果真不是那么容易。

坐上马车,田蚡心中很是不甘。

他渴望财富和权力,奈何处处碰壁。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发财的机会,却根本攥不到手里!

“晦气!”嘟囔一声,田蚡令家僮调转方向,去魏其侯府上拜访。

皇后根本不是太后的对手,窦氏依旧是最有权势的外戚。他需得继续伏低做小,等待时机,总有一天必取而代之!

云中郡

商队掠卖-人口一案了结,法场上杀得人头滚滚。

从犯和同谋受过笞刑,隔日就被送去黥面。甭管伤势如何,只要还能动,就必须开始做苦役。稍有反抗,鞭子和棍棒会立刻加到身上。

哪怕是一同服刑的囚犯,对这种掠卖-人口的恶徒也是极为痛恨。在狱吏提人往郡边修筑工程时,发现仅仅一夜,就有不下五名恶徒死在狱中,并非伤势过重,而是被活活殴死。

“何人所为?”

面对狱吏的询问,几名同监的囚徒一同站出来,丝毫不惧刑期加重。

狱吏的视线扫过几人,最后竟未提处罚,只让他们将尸体搬走了事。至于几名恶徒的死因,全归于“伤重不治”,当日就盖棺定论。

恶徒受到应有的处罚,被救出的孩童和女郎同样需要安置。

快马飞驰往郡中各县,再由县中派人前往各乡,搜寻查阅失踪人口,顺便也对全郡的人口做了一回统计。

陆续有孩童、女郎同家人团聚。纵然家人已死,也会有族人寻来,将孩童和女郎接走,于家族聚居的里中安置。

实在举目无亲、无家可归的孩童,由郡中统一安置到马场,学习放牧养马,换得一口饭吃。长大一些,还能跟随养马的士卒学习骑术和箭术。待到长成,或是从军,或是做佣耕,或是继续养马,全看个人造化。

有的孩童实在太小,马场也不愿收。真把这些小家伙送去,别说让他们牧马、照顾马驹,恐怕还要分出一部分人手来看顾他们。

赵嘉获悉情况,主动找上魏悦,愿意为郡内分忧。

“这些孩童不能牧马,放羊总是可以。”

有魏悦帮忙,事情很顺利,总计八名三头身,全都被裹上皮袄,抱上健仆赶来的大车,当天就被送去赵氏畜场。

孙媪带领妇人烧足热水,将这些豆丁剥得光溜溜,按到水里一顿搓洗。洗干净之后,裹上鞣制好的羊皮,每人舀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分一张暄软的发面饼。

“吃饱了睡一觉,明天起来之后,和阿敖、阿青一起去清理羊圈。”

三头身们狠狠撕咬着发面饼,喝汤时,几乎要把头埋进碗里。卫青跟在孙媪身后,帮忙分饼舀汤,看到这些豆丁,就像是看到了之前的自己。

临到睡觉时,八个三头身被分到两间屋子,却在孙媪走后,抱着羊皮聚到一起。在被恶人囚困时,他们一直呆在一起,哪怕如今脱险,心中仍是惴惴。由于缺乏安全感,实在不想分开。

卫青听到响动,很快坐起身。

公孙敖仍在呼呼大睡,翻身时还咂咂嘴,似是做了什么好梦。

几名童子靠在一起,见卫青走过来,都有些畏缩。

“为何不睡?”卫青问道。

“睡不着。”一个长相俊秀、眼下带着一道伤痕的童子道。

“睡不着就说说话。”看出几人的紧张,卫青起来取来火石,点燃了地炉。随后裹紧皮袄,挨着一个童子坐下。

“说什么?”

童子们互相看看,都是一脸茫然。

“除了牧羊,你们还想做什么?我要学骑马射箭,等我长大了,就去草原杀匈奴!”卫青道。

“我阿翁和阿母死在匈奴手里。”一个孩童开口。

“我的族人都被杀了。”

“还有我……”

卫青开头,孩童们打开话匣子,很快发现,彼此有许多共同点。他们固然年幼,却也知道仇恨,仇恨的对象有匈奴,也有为害边郡的恶人。

“阿青,我和你一起,等我长大,我和你一起去杀匈奴!”

“我也是!”

“我、我!”一个更小的豆丁举起拳头。

公孙敖被声音吵醒,爬起身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阿青,你们在干嘛?”

枕上没有垫皮毛,公孙敖睡觉时又不老实,头发支棱乱翘,嘴边还带着可疑的痕迹。这副模样和白日里完全不同,卫青习惯了,不以为意。孩童们却是第一次见,不由得指着他哈哈大笑。

公孙敖被笑得莫名其妙,见没什么事,干脆抓抓头,又躺回去继续睡。

孙媪站在门外,朝另一个妇人摆摆手。妇人会意,放轻脚步,返回歇息的木屋。

“狼崽子再小也有凶性。只要平安长大,虎亦能搏。”孙媪回到屋内,关上木门,对同屋的妇人笑道。

孩童安置在畜场,另有几名无处安身的少女被卫青蛾带回家中,其中就有用柴刀砍断恶人手指、为亲弟报仇的女郎。

她已没有亲人,只要卫青蛾答应将断臂少女一同接走,她自愿为卫氏家僮。

“仆名夏。”少女面容清秀,个头高挑,声音意外的悦耳。

卫青蛾坐在地炉边,用木勺舀起陶锅内的热汤,道:“我无兄弟,又与族人分宗,虽有赵郎君帮衬,今后的日子也不会轻松。”

“仆明白。”夏抬起头,眼眸深黑,潜藏一股子狠意,“女郎收留夏和妹,夏的命就是女郎的,谁敢对女郎不利,就要从夏的身上踩过去!”

卫青蛾没说话,放下木勺,双手捧着木碗,望进少女双眼。许久,饮下碗中热汤,笑道:“从今日起,你名卫夏。”

“诺!”

卫夏恭声应诺,伏身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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