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初河很少熬夜, 她坚持不懈地睡美容觉, 今日却破天荒在书桌前挑灯夜读, 直到她妈端了碗甜汤进来。
“囡囡,不要再看书了,过来喝汤。”
“不喝的呀!都说了吃宵夜会长胖。”
一双保养得宜的手抚上她的肩, 道:“不喝就不喝, 鬼叫什么。对了, 你跟那个小男朋友处得怎么样了?”
“哪个?”
“就是前阵子托你舅舅买游戏机的那个,还买了好多张卡送给他,那男生喜欢不喜欢?”
裴初河眼神一暗。
淡漠地回了句:“喜欢的。帮我谢谢舅舅。”
“你还是头一次跟我要东西送人,跟妈聊聊,那个男生学习成绩怎么样?长得俊不俊?”
裴初河停下了笔, 面不改色地说:“他啊, 长得好看, 游戏打得好,学习也特别好,你要是见, 肯定也会喜欢。”
“那有时间,带他到家里玩。”
“好啦好啦, 妈,你快出去吧,我还要温书呢。”
“好, 不烦你了!”
她妈放下汤, 正欲走出房间, 忽然回过身,“你爸上回跟我说,他高中同学的女儿也在你们学校,你跟那姑娘也可以试着来往一下。”
裴初河头也没抬,撑着下巴看书。
只听见她妈在那儿自顾自地说:“那女孩子叫薄荷,跟你一般大,学习成绩也不错,交交朋友没坏处的。”
“……”
裴初河冷冷地抬起脸,像是风沙迷了眼,无论如何也揉不出来。
难受得很。
*
中午在食堂吃饭。
薄荷卡里充的钱又不够了。
秦绵绵好心建议她:“你先用我的卡刷吧。”
“不用。”
薄荷把头伸进窗户里,对打菜的师傅说:“不好意思,肉菜不要了,请给我打一两米饭和一份白菜。”
卡里还剩三块钱,这样的话还能凑活一顿。
秦绵绵见了直摇头,“难怪你这么瘦,肯定是营养不良。唉,我要是有你的毅力,体重早就下一百斤了。”
薄荷抿嘴接过师傅递来的餐盘。
哪里是要减肥,一顿饭吃十块钱,一个月光吃饭就要三百块,她还要买辅导资料、搭公交车,能省则省嘛。
不过,她每天都在食堂一层吃,一层是大众消费,楼上二层的小食堂才叫贵,随便一个炒菜就几十块钱,薄荷从来没上去过。
饭吃到一半,秦绵绵推了推她。
“裴初河怎么也跑到一楼来吃饭了。”
薄荷回头一瞧。
果然见到了裴初河。
化了点淡妆,扎着高马尾,手里端着餐盘,笑着朝她走过来。
“哈喽。”
薄荷不明所以,想不通她为什么跟自己打招呼,还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就坐在她对面的位置。
秦绵绵疑惑她什么时候认识裴初河了,悄声问:“你们很熟吗?她怎么坐过来了的。”
熟吗?
不熟的。
除了因为陈子期见过几次面,薄荷就没跟她说过话。
但裴初河在场,她也不好说什么。
扒了口饭,吞吞吐吐地说:“还,还行吧……”
裴初河的吃相很秀气,跟外表一致,挑不出毛病。
小时候,薄荷因为吃饭太急,被妈妈打过好多次,说她吃相难看,是标准的穷人吃相。
想到这,也开始细嚼慢咽起来,筷子挑起一片菜叶、几粒米饭,在嘴里细细咀嚼十几次才吞下去,吃了跟没吃一样。
裴初奇怪地问:“你在减肥吗?就吃这么点儿?”
“对啊……”
慌乱之下,薄荷有些口不择言,“我最近有点长胖了。”
秦绵绵无语地瞥了她一眼,轻嗤道:“你真是……瘦成竹竿了都,还减肥!”
裴初河也不拆穿,夹了几筷子菜放进薄荷的餐盘里,笑道:“我好像打太多了,你帮我吃一点吧。”
薄荷低头看着盘子里的肉,她问也不问就捻过来了,无从拒绝,只有说句谢谢。
*
是夜。
陈子期洗好澡出来,下意识望了对面的女澡堂一眼。
突然听见里头淋水声停止,伴随着凉拖摩擦水泥地的声音。
他顿在原地,等澡堂的门开了,与住他家楼上的张师奶撞了个正着。
张师奶手里抱着瓷脸盆,笑着啐了他一口:“哟,子期,在这儿偷看你姨洗澡呢?!”
陈子期不禁咧嘴大笑,脚底抹油,走之前不忘说一句:“姨,你裤腰带没系!”
“死小子!真混!”
回到自己家。
他爸出去打牌没回家,
陈子期瘫在客厅沙发上,无聊地摁着遥控器换电视节目看。
叶曼在一旁拖地。
逮着儿子不断念叨:“好好的,跑天台洗什么澡,家里没水给你洗吗?可当心感冒咯!别不是故意的,又有借口跟学校请假了?”
“看一个台就好好看,紧着换台,眼睛都要看花。”
“下次月考再不写作文,给我整妖蛾子,看老娘不扒了你的皮。”
“交朋友要交好的,学习好、家庭好的,别跟隔壁那俩母女走得太近,免得沾一身的穷酸气!懂伐啦?”
……
陈子期抬手摁遥控器,关了电视,一言不发站起身,往家门外走。
叶曼连忙大喊:“这么晚!去哪儿你?!”
陈子期猫着背,头也不回的走了,一点儿也不畏惧他妈。
“出去抽根烟!”
*
在筒子楼里住。
六月。
是一整年最好的季节。
七八月热得像蒸笼;入了冬,屋顶门窗都透风,冷得要命;春天爱下雨;秋天又多沙。
只有六月。
是清风倏来、万籁俱寂的。
陈子期独自蹲在楼底路灯下,嘴里叼着烟,没抽,左手滑手机,班里的群此时很热闹,抢红包的、交流作业的,邀约游戏开黑的、深夜发美食的。
他点到群成员那一栏。
唯独没有她。
考虑了几秒钟,还是翻出通讯录拨去了电话。
很久才接。
久到以为自己拨错了号。
那头才细声传来:“喂。”
“睡了吗?”
“没有。”
“为什么没睡?”
“快睡了。”
一时无言。
陈子期拿下嘴里的烟,撑着路灯,突然说:“下来一趟吧。”
“干嘛?”
“不干嘛。”
陈子期低声道:“就是突然,很想见你。”
……
七岁的孩子懂什么?
你问那时的陈子期,他大概只懂多吃饭能长得高,小学老师比幼儿园的老师凶,女孩子都好容易哭,爸妈吵架时要躲得远远的。
同龄的薄荷却已经懂很多。
“陈子期,你不能跟我一起上厕所,这是女厕所!”
“陈子期,你妈没告诉收了人家的东西要说谢谢吗?
“你要是再这么调皮捣蛋,别人会说你没教养!”
都说男孩比女孩成熟得要晚,但陈子期认为,其实是薄荷太过于早熟。
那一天。
学校放学得早。
他们没去院子里玩,两人躲在床底下说小话。
叶曼恰好打麻将回来。
“嘘!”薄荷赶紧捂住子期的嘴,偷偷说:“别出声。你妈知道我们钻床底,她会打你的。”
他于是不出声了。
看着对方一直傻笑。
叶曼输了钱,家里的东西被翻得哐当响,也找不出几百块现金。
“别找了,你欠着吧,下次再还我。”是秦淑华的声音。
薄荷一愣,忍不住竖起耳朵听。
叶曼不领情,尖酸刻薄地说:“那可别,我还是给你吧,你还指着这点赢来的钱家里开锅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就是老娘点背,不像有些人,天天赢。”
“我赢钱怎么不可以了?”秦淑华气急了,“我输钱的时候也没有不给吧!”
“你是没不给!给的都是些一块两毛的,输点钱,就一副要了老命的样子,我今天忘记带钱了,你还追到家里来,以后谁还乐意跟你一桌打牌?!”
床底下。
薄荷知道妈妈在外面跟子期妈妈吵架。
跟子期面面相觑。
秦淑华被叶曼堵得一口气憋在胸口,也扯着嗓子开始吼:“我也不乐意跟你一桌!你赢钱跟输钱不也是两幅面孔,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
“是瞧不起!我就瞧不上你了!你个没老公的寡妇!”
没老公的寡妇。
秦淑华彻底被逼急了,冲上去揪住叶曼扭打作一团。
大白天的,两人好好地打了一架,闹得全院子的人都来瞧。
薄荷跟子期依然躲在床底下不敢出去。
男孩怯怯地拉了拉她的手。
“薄荷,别哭了。”
女孩死死咬住唇,哭得昏天暗地。
子期拿袖子想帮她擦一擦。
她却甩开他的手,恶狠狠地说:“陈子期,你妈是个贱人。”
七岁的陈子期什么也不懂。
只知道,不能让人污蔑自己妈妈,即使是薄荷也不行。
他愤怒地吼道:“你妈才是贱人!全天下最贱的!”
“不,你妈才是!”
“不是!”
“是!”
“你妈最贱!你们家是穷光蛋!你妈没老公,你没爸爸!谁比较贱!”
陈子期骂完这一句。
薄荷便不再说话了。
他平生第一回吵赢了她。
虽然,自那以后,她就再不肯跟自己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