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刀砍下时,天机就知道对方不是唐棣派来的。
那一刀本该劈向唐娇的脑袋,中途却偏移了方向,朝她脸上划去,对方不是来杀唐娇的,而是来结怨的,所以那一刀并不取她性命,而是要毁她容貌。
天机眼神森冷。
当着他的面起这样的心思,对方真当他是死人不成?
天机把他的手砍了下来。
手臂落地,那人捂着断腕,跪在地上哀嚎,而天机则甩去剑上的血,一手提着剑,一手抱着唐娇,穿过眼前刀林剑雨,迅速逃逸。
生死之前,唐娇顾不得其他,直接化作一条八爪鱼,死死缠在他身上,牙齿打着颤,不住的呢喃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天机没说话,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巷弄前一排军弩对准了他们,菱形箭头闪着冰冷的光。
天机伏地身体,论近身短打的功夫,他独步天下,但面对这样多的军弩,他也许能够活下来,却不知要如何护住唐娇的周全。
却在此时,巷弄旁的民居忽然打开窗户,里面伸出一只盆来,十指一倾,一盆猪血倒下来,直接将一名刺客刷成血人。
那刺客猝不及防遭此厄运,转头与同伴面面相觑,然后吐出一口猪血箭,溅了同伴满脸。
好机会!趁着刺客们走神之际,天机犹如飞鸟般平地而起,带着唐娇跃上身旁屋檐,几个纵跃便落进另一条巷弄。
刺客们急忙追了过去,而楼上的窗户急忙关上,张屠户坐在地上,擦了把汗道:“唐姑娘,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且战且退,且战且躲,天机开始绕着巷弄打游击。
有些人害怕的关上门,有些人为他们将门打开。
破旧的民居里忽然丢出一张渔网,网住一个落单的刺客,曾被唐娇赠以脸谱,换来大夫无偿治病的老刘一家把人拖进屋,一家四口齐上阵,拳打脚踢总算将人打晕,老刘擦了把头上的汗,道:“唐姑娘,俺们只能帮你到这了。”
同样是受赠脸谱,换来官府插手,使其老有所依的崔老婆子杵着拐杖走出家门,她使唤不动几个不孝子,只能自己站在街头,佝偻着驼背,一双瞎眼翻着眼白,朝那群人怒骂道:“瞎了你们的眼!唐姑娘这么好的人,你们也下得了手?你们良心被狗吃了吗?想让这世上最后一个好人都死绝吗?”
刺客风尘仆仆的从她身旁跑过,没人停留,没人停手,她杵着拐杖一路走,一路喊:“我们是群苦命人,唐姑娘如果死了,这世上还有谁会可怜我们?你们现在不帮她,以后谁来帮你们?”
她骂着骂着,将一扇扇门,一扇扇窗骂开,里面渐渐丢下些香蕉皮仙人掌月经带来,要不了刺客的命,却能让他们摔一跤,停一停。
有个刺客受不了,回头刺了她一剑。
拐杖掉在地上,崔老婆子捂着胸口倒在地上,血流一地,打开的窗户反而越来越多,围上来的行人越来越多。
“官府的人在哪?”有人尖叫起来。
“杀人偿命!”有人愤怒了。
“打死他们!打死他们!”仗义每多屠狗辈,几个杀猪汉提起了刀。
唐娇咬着天机的肩膀,远远看着地上躺着的崔老太婆,眼中盈了一层泪光。
她赠人脸谱的初衷并不单纯,与其说是为人,倒不如说是为己,实在不值得崔老婆子这样做。
她张了张嘴,想让天机带着她跑远一些,离开这条巷弄,离开这群拼命想报答她的人,但看着他背上的箭,他面无血色的脸,他脚下一路蜿蜒的血,嘴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凄厉的哽咽。
“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他低声道。
“不。”唐娇抱着他,哽咽道,“不,不。”
如果她足够聪明,就该煽动那群受过她恩惠的人,让他们用自己的躯体来保护她。如果她足够自私,就该闭上眼睛,让他替她挡箭,替她流血,拼尽最后一口气保护她。可惜她既不聪明也不够自私,在本来应该对他温言软语,求他庇护的时候,她却语气蛮横道:“我不信他们真会杀我!你放我下来,我要跟他们谈判!”
他们的确不会杀了她,天机心想,也许划画她的脸,也许砍掉她一条胳膊,也许打断她的腿,然后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告诉她,他们其实是唐棣派来的人。
忽然闷声一哼,天机停下脚步,一根羽箭没入他背中,箭上的尾羽还在微微颤抖,他转过头,看着对面那群人。
几个蒙面人或提军弩,或替长刀,远远看着他,眼神颇为复杂。
天机看着他们,一起相处了那么多年,别说只是蒙面,就算他们换了张皮,他也认得出他们。
“惹怒了陛下,还想跑哪去?”为首的中年人将一把小刀丢过来,对唐娇说,“割下脸皮,留下脸谱,皇上还能给你留条生路。”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却看着天机。
天机笑了起来。
“太子果然还是没变。”他道,“每个人都是可以利用的,每个人都是可以牺牲的,这时候我是不是有两个选择,指认唐棣或者说出真相?”
中年人愣了愣,继而大怒:“天机,你!”
唐娇立刻明白了过来。
“你们是太子的人。”她冷冷道,“你们在嫁祸皇上?”
中年人看也不看,盯着天机道:“为什么?这个女人值得你这么做?就算你以前骗过她,但你前前后后为她做了那么多,已经足够偿还了!”
“从前我太过计较得失,唯恐付出得不到回报,现在想想,真是蠢的令人发笑。”天机平静笑道,“何必算计得失,何必斤斤计较,何必一定要有回报,我爱着她,保护她,那是我自己的事,与她无关,也与你们无关。”
他将唐娇推到身后,提剑朝过去的同僚走去,头也不回的说:“自己跑。”
唐娇看着他的背影,他身上到处是伤,到处是血,唐娇不知道这些血是他的,还是敌人的,不知道他留下是因为要挡住敌人,还是因为已经伤重的跑不动了,她刚要开口,就听到他大吼一声:“跑啊!”
唐娇吓了一跳,反射性的朝巷弄外跑去。
身后传来短兵相接的声音,她捂着嘴,呜呜呜的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朝皇宫跑。
她要向唐棣低头。
别说是脸谱了,只要他肯派人来救天机,要什么给什么。
“唐姐姐!唐姐姐!”
身旁忽然传来孩子的喊声,她转头,看见烟尘滚滚,大批兵马朝这边跑来,一匹白马跑在最前头,上面坐着暮蟾宫和一个瘦弱小孩,却是为她制作了一堆丑脸谱的李家老大。
勒紧缰绳,暮蟾宫翻身下马,快步走来,眼中满是担忧,上上下下的打量唐娇:“你没事吧?”
唐娇擦了把眼泪,但更多的眼泪流了下来:“暮少爷,帮我救救他。”
说完,怕他不肯答应,自己转身就跑。
暮蟾宫愣了愣,急忙率着人马追过去。
沿途的刺客都被他们剪除,余下的见势不妙,立刻遁逃,最后唐娇停在巷弄口,巷弄里寂静无声,她手脚一起发抖,不敢进去,不敢看,怕映入眼帘的是一具冰冷尸体。
最后好不容易才迈出步子,走进那条细巷。
两边都是灰白墙壁,一面墙上爬满爬山虎,枯黄的叶子一片一片落下来,盖在天机身上,他单手杵着剑,背靠墙壁坐着,身旁全是尸体,每一张都是熟悉的面孔,他将头垂得很低,黑发掩去面孔,看起来很累很累,累到没了气息。
唐娇心里一阵抽痛,跑过去,跪在他身旁,伸手抱住他。
他的身体很冷,她努力抱紧他,却温暖不了他。
以前她一直以为人生至苦是坐牢,被人夹断手的时候,她觉得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直到今天,直到他再也不肯睁眼看她,她才发现人生至苦爱离别,她愿意再断十次手,换他睁开双眼。
“跟我说说话吧。”泪水模糊了视线,唐娇抱紧天机,贴着他冰冷的面颊道,“只要你肯再跟我说一句话,我就原谅你……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重新开始。”
天机犹如睡着了似的,靠在她怀中,一言不发。
唐娇等了一会,脸上渐渐绽出一个极丑的哭容,原来一个人难过到极致的时候,根本没有办法像书上写的那样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脸上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肉都不受她控制,她扯着嘴嚎啕大哭起来。
“起来!起来!”她边哭边喊,“我不会原谅你的,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
暮蟾宫与李家老大跑过来,焦急的对她说着些什么,但究竟在说什么呢?唐娇一句也听不见,只一个劲对天机嘶吼,似乎觉得只要自己声音够大,就能将他唤醒似的。
直到嗓子喊的嘶哑,身后一声叹息,然后一只手掌劈在她脖子上,唐娇这才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花卉虫鱼纹的帐幔映入眼帘。
唐娇希望刚刚的噩梦真的只是梦,可当她转过头,却看见天机躺在她身边。
身下是柔软床铺,绣着鸳鸯纹的锦被上,两人十指交缠,她将他的手握得很紧,以至于没人能将他们分开。
帐幔外,传来暮蟾宫的声音。
“大夫,他真的没救了吗?”
“药医不死人,他已是个死人,老夫拿什么救他?”
唐娇一言不发,侧首看着他。
他俊美的脸上,双目紧闭,没有表情,也没有呼吸。
唐娇看着他,眼睛黑洞洞的,里面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