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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棠头有点晕, 这些年她为了昭示酒确实不是好东西, 人前人后滴酒不沾, 今日在酒池子里游了这么一圈,到现在还有意识已经算不错了, 只是头晕得厉害, 脚下也开始轻飘飘的,想来是酒劲发作了。
甘棠晃晃脑袋醒醒神, 回着甘玉的话, “别担心,商王还不算糊涂, 不敢拿我怎么样。”退让并没有让她安生, 那她又何必小心翼翼, 左右这是个弱肉强食的年代, 谁的实力强,谁就有说话的权利, 她现在有威望, 竹方就是她强有力的后盾,商王眼下确实没有能力正面怼她,微子启, 打了也就打了。
“嗯!”甘玉自来都是甘棠说什么是什么,当下便也不担心了, 解了身上的袍子, 把甘玉裹了个严实, 牵着她边走边道,“那走罢,前面有家衣衫舍,先去换一身衣衫,你穿着湿衣服,待会儿要生疾了。”
浑身沾满了酒气,呛得人头晕,实在难闻,甘棠应了,深一脚浅一脚的让甘玉拉着走,进了一家布置清雅的衣舍。
甘玉大概是这衣舍的常客,进去后卖主热情熟稔,甘玉让人准备了热水给甘棠沐浴,甘棠酒劲上来,草草沐浴过,换了身干净衣衫出来,实在走不动,出了衣舍到了僻静无人的地方,便遮了脸,央求甘玉背着她走了。
甘棠脸色酡红,走路东倒西歪,分明一副醉酒的模样,迷迷瞪瞪的完全没了方才揍人时的强悍凌厉,甘玉看她这样觉得好玩,直接把人抱了起来,乐个不停,“棠梨你醉酒的反应也太慢了,刚刚要是现在这副模样,哪里还吓得住那帮臭小子。”
“刚刚只顾着生气了。”甘棠头晕,意识却还很清醒,想着处在这个身份上,再怕发病她都得暗地里练一练酒量,天[朝人酒桌上说事的传统估摸是从这时开始的,她既然要出来做事,以后碰到酒水的场合也会很多,她不喝酒,但总不能闻一闻酒气便给熏倒罢,不练不行……
甘府和王宫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寻常走起来也要小半个时辰的工夫,眼下人多,走起来就更慢了。
宽阔的街道两边店铺商肆林立,正是午间饭食过后小憩休息的时光,酒肆里很热闹,远远有埙声传来,凄婉哀绝,绵绵不断,甘棠趴在甘玉背上听了好一会儿,听埙声越来越近,忍不住支起头去看,寻找这天籁之音的来源。
酒肆里宽敞空旷,坐了不少闲聊饮酒的客人,中间的筑台上一名男子席地而坐,身形修长,三十岁的模样,着白衣,手执陶埙吹得认真专注,看起来和这里的其他人有些不一样,自有股清高自在,仿佛他此刻身处竹林山涧,而不是酒楼食肆一般。
甘棠呆呆听了一会儿,心跳一下接着一下跳得越来越快,等不经意间对上那男子看过来的视线,心脏就狠狠悸动了起来,这感觉陌生又熟悉,甘棠艰难的挪开了视线,别过脸紧紧贴在甘玉背上,再不去看了。
一切都是幻觉,隔着这么远,哪里能看到他是什么模样,一切都是脑补,甘棠飞快地摇摇头,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都赶出脑海去。
钟情型妄想症有个别名叫桃花癫,三五月份的时候最容易发病,尤其现在和酒沾了边,又遇上了个文艺青年,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祸不单行。
甘棠手心里全是汗,紧紧搂着甘玉的脖颈,开口开的异常艰难,“二兄,我们快些回家罢,我想回家了。”
甘玉察觉到妹妹紧紧贴着他,脚下步伐快了一些,偏头问,“棠梨很难受么,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甘棠点点头,自酒肆旁路过时,终是忍不住扒拉下脸上的面巾又看了一眼,这次看清楚样貌了,五官算不得多俊朗,但自有一股遗世独立的风度在,甘棠理智上想别开眼,却挪不开视线,嘴巴已经管不住开口问了,“二兄,你知道里头那个乐师么?穿白衣服的那个。”
甘玉惯常是在街面上混的,对这些吃喝玩乐的事很是在行,只看了一眼就乐道,“知道啊,叫馥虞,是个乐痴,每日只知道吹乐,饭都常常忘了吃,别看长得一般,但他在这一带很吃得开,便是寻常官家子弟见了,也要给两分面子的。”
馥虞,馥虞,乐痴。
甘棠察觉到自己心里涌起来的甜意和喜悦,掐了掐手心,紧紧闭着唇闭着眼睛,再不肯说话了。
甘棠后悔方才为什么没醉死过去,看了这些男色祸害,要惹出这些枝节麻烦来,甘棠凝神静气,脑子里不住念着她的理想和抱负,一遍一遍回想那些血腥的画面,企图转移注意力,让这些重要的事填满脑子,好让她没工夫东想西想。
效果还不错,她好歹是安安静静的走过了那个酒肆,控制住了自己,没下去闹出笑话来。
陶埙的声音悠悠扬扬,越来越远,快进府了甘棠又忍不住问道,“他成亲了么?”男子三十肯定是早成亲了。
甘玉见甘棠感兴趣,说得越发兴致勃勃,“嘿,他是个奇人,原先一直只顾吹乐,是家里的废人,谁肯嫁给他,年前天上掉下个大馅饼,被羊族的王长女看上了,月底王长女及笄,他就要被送去羊方成亲了,也是个苦的,去羊方那鬼地方,也不知以后会如何……”
几句话听得甘棠脑补出了一出恶霸女趁机强占良家男子的戏码……
既然这男子可以入赘,那入赘来圣巫女府,和她待在一起多好啊……
疯了疯了……
甘棠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顿觉毛骨悚然,烦恼地揪了揪头发,伸手自袖袋里摸出一个药瓶来,倒了两颗药丸喂到嘴巴里,朝甘玉道,“二兄把我带回卧房就行,我太困了,要先睡一觉,微子启他们几个若是来了,先晾一晾也好。”她这回犯病有点厉害,有时候都想不起来这一切都是幻觉了,还是先昏睡一晚,等体内的酒精散了再说。
甘玉往上颠了颠让她睡得舒服些,点头道,“难受睡罢,其它事交给我和大兄。”
甘棠连点头都来不及,就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识,一觉睡下去,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中午了,女奚来报说微子启一行人昨日在外头跪了两个时辰,今日又来了。
甘棠洗漱好,让女奚把人都带进来。
殷受在旁边站着,手里拿着一卷白色的绢布,脸上失了往日爽朗耀眼的笑,肃然了不少。
微子启旁边候着三五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都规规矩矩跪在地上,见她进来了纷纷行礼,“见过圣巫女。”
除却微子启,其余几人都是脸色发白目带惶恐,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甘棠进来后端坐上首,未发言,殷受看着与半年前截然不同的甘棠,心情复杂,将绢布递上去道,“父王罚了大兄,打了板子,说大兄不知礼数冲撞了圣巫女,犯了大罪,将大兄和这几个子弟一并带来圣巫女这里,随圣巫女处置。”
殷受明白父王的意思,甘棠若是揪着不放处置了几个世家弟子,这几族人仇恨的也是圣巫女,和商王室没有半点干系,倘若是以前,殷受必定要提醒甘棠,但现在已经开不出口了。
以前圣巫女只是甘源等人手里的一把剑,不足为惧,他和她可以做朋友,现在她成了握剑的人,便不是以前能倾心相交的小棠梨了,她这两日踩着商王室的脸面立威,足可见她的野心和立场。
他不该再与她来往过密,像昨晚那般夜探湖心小筑,就为了看看她是不是酒醉生病这样的事,以后是再不能有了。
殷受深吸了口气,下定了决心,目光也不在甘棠无血色的脸上打转了,朝微子启道,“大兄,向圣巫女道歉。”
微子启咬牙,垂着眼上前与甘棠行礼,拜道,“是子启莽撞,冲撞了圣巫女,还请圣巫女降罪。”
恶意满满。
甘棠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抬手让他起来,朝旁边另外几个人道,“你们几个实在不成器,以后随二王子三王子一道来学舍上学,修习文武艺,免得成日斗鸡走狗,为害四方。”
对比起掉性命吃板子,上学这样的处罚实在太轻了,几人先是呆愣住,随后皆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大喜之色,拜了又拜,“谢过圣巫女!谢过圣巫女!”
甘棠点头,想着过几日她要去竹方做春耕祭祀,接着道,“近日正值春祭,你们回去准备一下行囊,明日一早随我去竹方。”都是些不知人间疾苦的贵族公子,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学,混混度渡日,殷商后继无人,这才慢慢亡国的。
殷受听得心里诧异,看了甘棠一眼,猜不透她到底要做什么了。
甘棠亦看了看神色难辨的殷受,吩咐道,“你既是我的学子,明日也是要一道去的,带着他们回去准备行囊罢。”
殷受压住想问甘棠话的念头,转身领着几人一道出去了,算是默认了甘棠的提议,他也很想知道,她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又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甘玉说带她跑出去这话都说了十年了,甘棠莞尔,摆手道,“我没事,这点伤对我来说,还不够看的。”
甘玉虚岁十七,还没成年。
甘棠入府的时候甘府里没有女眷,两个半大的男孩眼馋别人家有小妹妹,她一来府里,立马得到了甘府的最高级待遇,连甘源都排在那后头去了。
甘源对她感情复杂,甘阳甘玉就单纯得多,全当她是亲妹妹看,珍惜珍贵得不行。
小时候甘玉看她辛苦,时时念叨着要带着她私逃去别的地方,说那样她就不用成天训练学习了,坐骑闪电也是他送的,说是从小养到大,听话好使,跑路的时候顺利些,这些年可把甘棠给乐坏了。
甘阳年二十,刚刚成年,在内服领着职,这时候还一身官服,盯着她脸色发沉,“先回府养伤。”
甘阳说着又看向甘玉道,“你前日在街上惹事,也一并禁足,棠梨什么时候伤好了,你什么时候再出府。”
长兄如父,甘源不怎么管府里的事,甘府里甘阳的话就是家长的话,甘玉性子跳脱,十六七的年纪,喜欢在外面呼朋引伴,眼下听甘阳这么说,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哇哇大叫道,“大兄,是那人非要惹我,我压根没犯事……不关我事!”
甘玉撒泼不应,没脸没皮,甘棠看得乐和,没受伤的右手推着甘玉往前走,边走边忍俊不禁地恐吓道,“二兄你认命罢,你不听话,这个月的酒也没有了。”
甘玉顿时焉了,垂头丧气道,“棠梨你哪里来的怪论,许多人酩酊大醉,酣睡不醒,几日后照样活蹦乱跳的,八岁小孩都能饮酒为乐,二兄我十八了,为何只能三旬一酒,我日子过得太苦了!”
殷商的风俗是这样,积习难改,她本身滴酒不沾在这里已经是异类了,小时候一哭二闹不许甘阳甘玉随意饮酒,两个人出于无奈才应了她。
甘棠也不与他分辨,只从他身后伸出个脑袋来,笑眯眯问,“那二兄,你听不听我的话?”
甘玉扭头看她笑得眼睛眯成缝,顿时噎住,半响气闷道,“圣巫女的诅咒多可怕,我不想倒霉,这个月就没喝酒了。”
甘棠听得可乐,甘玉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杵着膝盖在前头弯下腰来,扭头道,“上来,别逞强,你脸色很不好,我背你回去。”
甘棠连连摆手,“说了多少遍了,我灵魂是大人了,比你大,不用你背。”
甘玉就纳闷道,“这话为兄自小听到大,不用你重复,不过你再是神明,现在就是十岁大,上来,别废话!”
这怎么是废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