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源收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 甘棠已经当了一个月的木乃伊, 能下地了。
只是没有特效药, 五分治五分养, 伤口就好得很慢, 红肿消下去很多,但看起来还是很糟糕。
甘棠情绪还好,且事已成定局,甘源叹息几声, 便也不再说这件事了, 只是看她还在拿笔勾勾画画, 半响就劝道, “棠梨, 别做这些事了,以后我们一家人安心窝在竹方这里,商王也没法拿我们怎么样,你做得越多,商王越是忌惮你, 南边危方侵扰,商王没想还击,反倒派人来这里盯你了……”
不是商王不想还击,是有心无力。
他虽是王,但直接统治的王畿之地还不足天下之土的百分之一, 以往分封臣服的诸侯越见势大, 已不怎么听商王调令, 直接叛离的也不在少数,殷商四土之地不得安宁,粮草短缺。
再加上上层内斗得厉害,意见也不统一,打,怎么打,打得过谁。
她能在这活动自如,一方面是因为以商王眼下的实力很难铲平她,另一方面是殷受手底下聚集起来的八千士兵给商王吃了定心丸。
她遭忌惮很正常,殷受接纳她,算殷受胆子大有魄力了。
甘棠搁下笔道,“他忌惮也没法,先王文丁杀了姬昌父,与西周结下世仇,商王但凡有办法,就不会封西伯侯当牧师,把平定狄族戎族的重任交给他了。”
野蛮时代的族居人对复仇这件事非常执着,像当初的己莫一样,残兵败将也硬要杀出一条血路来,商王让周族人替殷商守门户,就好比让贼看家护院,偷不偷,端看贼的心情了。
甘棠不怎么担心,她有了竹方,就等于有了自保能力,只要殷受不是非得要整死她,她还是很安全的,甘棠见甘源发愁,便安抚道,“阿父莫要担心,就算有殷受这八千兵士在,商王也不敢轻举妄动,否则派来的就不是微子启了。”晚商这几代君王里,除了帝辛,其余几个对外征伐很少,不是不想掠夺财物奴隶扬国威了,而是殷商中庭衰弱,没有那个实力精力了。
“你心里有底就成。”甘源心里放心不少,看着她的脸又叹起气来,“阿父还是担心你的脸,这次侥幸留着命在,下次呢,你到底是个女孩子,脸不好看,以后可难了。”
甘源眼里满满都是关心,甘棠心里发暖,温声道,“阿父莫要担心了,我很好,而且我现在治不好,不代表以后治不好,只要不断学习,医术和冶铁术一样,都会精进的。”
甘棠过于看得开的态度彻底把甘源逗乐了,好气好笑道,“看你没烦恼的模样,倒是我们在旁边替你干着急,你这话留着跟甘玉说去,他明天就到,你自己招架他,为父今日便启程去土方,问问赭土的事。”
赭土指的就是炼铁的赤铁矿石。
土方和鸣方就在竹方隔壁,是后世的山西那一带,和竹方所在的河北一样,都是产钢铁的地主大户。
山海经中有记载的白马之山、维龙之山、倭山、柘山等十几处皆‘其阴多铁’,都是品质良好的大矿山,基本在土方和鸣方境内,甘源去,是找这些方国的首领谈合作的。
甘棠自案几下拿出她写好的信来,递给甘源道,“阿父带上这个,我先前医治过东土伯的儿子付名,有点恩情在,你拿着这个信去,关键的时候可能用得上。”
“是他……”甘源也想起来,立时拂须笑道,“再加上棠梨你造的农具,如此就成一大半了,顺利的话我再去一趟旁边的鸣方,一齐办成了也好。”
“好,辛苦阿父了!”小方国零零散散的,有时候几个加起来也没有后世一个省会大,要跑的地方很多。
甘源摇头,目光炯炯,“有什么辛苦的,和先前在大商邑和王上斗来斗相比,为父反倒觉得现在爽快舒坦多了!呵呵,为父这就去了。”
甘棠失笑地摇头,甘源在朝里斗这几十年也不是全无收获,他心眼多,察言观色的能力强,对各个方国的情况也很了解,又是神职人员,做外交官很吃香。
甘阳在竹侯底下领兵,走不脱身,回来查明原因,又见甘棠还好,陪了她两日就回去了,甘玉不行,见面了定要炸毛。
甘棠想着明天小兄长就快马加鞭过来了,觉得既暖心又头疼。
伤口要透气,包起来也是掩耳盗铃,甘棠索性就晾着,甘玉风尘仆仆的冲进来,一见她的模样果然红了眼,又惊又怒又心痛,甩着马鞭就要去找人算账,甘棠一把扯住了,无奈道,“兄长兄长,别冲动,这事不赖人家,你快坐下,陪我说说话,这么久不见,我想你啦!”
甘棠呲呲装疼,甘玉不敢乱动,手忙脚乱地让她坐下别乱动,看着她的脸,看着看着就痛哭了起来,“伤成这样,得多疼啊,原先瘦归瘦,五官眉眼还有点美人坯子的兆头,现在伤成了这样,真是全都毁了,为兄还等着棠梨你变成美人呢……”
算起来甘玉也是二十的年纪了,偏生面貌清秀娃娃脸,性子活泼跳脱,又是甘阳甘源宠着长大的,这时候抹眼泪哭得伤心,当真是一点违和感都无,跟一个巨形的嘤嘤怪一般,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甘棠心里想笑,拍了拍兄长的背,愁道,“我本来还觉得没什么,见兄长这样,心里倒跟着难过起来了。”
甘玉一听赶忙收了声,擦干净眼泪,破涕为笑,“为兄错了,是想妹妹了才难过的,这有什么,脸坏了就坏了,棠梨什么样子都好,都可爱漂亮。”
哈哈哈,他真是太可乐了,甘棠心里乐翻了天,嗯嗯点头,“所以这件事算是翻过一页去了,以后不许再提了。”
“嗯,提它做什么。”甘玉仔细看了她的伤口,唉唉道, “只是以后别再做那些事了,太危险了。”
劝他的话甘棠是早先就想好的,甘棠摇头道,“当然要做了,兄长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地和山,却没人开荒种地么?”
甘玉这段时间天南地北到处找炼金师,许多挨近大商邑的村落都用上了甘棠改进的农具,所过之处的百姓子民,无不称道,他心里自豪骄傲,连带着农事也上心了许多,听妹妹问起,就飞快答道,“开不出来,开出来也种不过来。”
甘棠赞许地点点头,“是这个道理,所以一旦能推广铁具,子民们就能翻出更多的土地,同样的人力,同样的时间,就能种出更多的地,有更好的收成啦!”
这里的青铜实际上是铜、铅和锡的合金体,矿材来源有限不说,冶炼起来的工艺也很复杂,所以青铜多数时候用来铸成祭祀礼器和兵器,再加上青铜本身质脆,不耐磨,做成农具并不合用,殷商这时候的青铜农具就非常少,对农业的发展没起到多大的推动作用。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工具又是衡量生产力的重要标志,铁质农具可以将工具的机械性能提高好几个纬度,发展到一定程度甚至能引起生产关系的变革,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甘棠想象得到,也清楚的明白‘铁质农具’这四个字,在大中华这个‘农业大国’的历史进程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便越发期望这一天的到来了。
甘棠看着甘玉笑眯眯地问道,“兄长,这是棠梨想要并且喜欢做的事,兄长会支持棠梨的,对罢!”原谅她要道德绑架亲情绑架了,哈哈,实在是甘玉太可乐了。
甘玉噎住,见妹妹目光明亮对容颜不在这件事毫不在意,知道这件事在她心里比容貌更重要,扛不住妹妹期待的目光,脱口应道,“当然了,以后为兄给你找更多的炼金师!”
哈,笨蛋兄长啊笨蛋兄长,这就被忽悠住了!甘棠没脸没皮地抱住甘玉,乐得见牙不见眼,频频点头,“兄长你真好!”
甘棠甚少这般粘人,偶尔来这么一次,甘玉就受用得很,三两下就被哄得东南西北分不清了,乐呵呵道,“棠梨你别怕,就是脸不好,我们也能给你找个好夫君。”
甘棠心里发囧,自从她十四岁的生辰一过,成亲这件事就提上了甘家的日程,三两天就要拿出来说一说,她有那工夫成亲,还不如省下点时间研究下医术,这个世界还有许多后世已经灭绝了的动植物,能有奇效也说不一定。
甘棠忙,甘玉也被她哄得斗志昂扬精神奕奕的走了,走之前嘱咐她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叫下人去做,养好了再忙,不要累着了。
甘棠觉得自己好得差不多了,等甘玉人一走,就派人去请殷受,把脑袋遮得严严实实,让武三和平七扛着炼金师和工匠们造好的犁和耙,牵了训好的耕牛来,往田地里去了。
牛耕小面积使用于春秋战国,广泛推行于汉代,是农业发展史上可以称之为‘革[命’的重大改[革事件。
正是春耕前需要翻地的时候,甘棠选择了一处未开坑的荒地,自己在后头扶着犁梢,准备就绪,远远看见殷受在田地那边过来了,就招手道,“阿受!阿受!这里,快过来!”
殷受大多时候都理会不到甘棠脑子里在想什么,正如他不知她为何迫不及待兴奋成这样,过去后见她一张脸包得严严实实,却能从眼睛里看出兴奋和笑意来,蹙眉道,“你伤还没好,现在就跑出来做什么,要做什么让下人做便好。”
这是她参与完成的一个作品,跟自己的儿女差不多,不亲自来看看怎么成,再说她是医者,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不会乱来,甘棠没听他的,拍拍犁把手,笑道,“阿受,你去前面牵着牛,我耕地给你看哈!”
这一套东西殷受先前便见过了,这时候也不惊奇。
只一个是大殷圣巫女,一个是未来的商王,两人在田地里吆五喝六的搞这些,实在怪异至极,殷受走上前拉住缰绳,心说也罢,他今日无事,她兴致勃勃,随她高兴也无妨。
尖利薄削的犁铧和犁壁将硬实的土地铲起来,翻起来的土因为犁壁自动分沟分垄的翻向两边。
牛也压根不用殷受怎么拉,撒了手听着甘棠的口令一样走得笔直、
六丈长的一块地,很快就走到了头,纵是殷受先前便猜到了这铁犁的用处,这时候亲眼见到,也有些震惊,见甘棠在后头扶得吃力,便走回来把她拎起来放在耙子上,低声道,“你站好,我来扶。”
增加了配重犁出来的更深了,殷受力大,速度又比她快了很多,提高粮食产量指日可待,甘棠扭头看向殷受,语带兴奋,“怎么样,阿受,厉害罢。”
自然是厉害。
尖锐细密的耙钉把土块搅碎,土地平整松散得超乎想象,按照寻常人力,这一块地至少需要两个人翻锄两天才能完成,还不定能有现在这副模样,眼下不过半个时辰,就轻轻松松搞定了。
殷受可以想象这会带来什么,倘若她当真能大量地锻造出铁具,势必是一场农耕民众的狂欢,这一项工艺,又将在天下掀起一股浪潮……
甘棠见震住了殷受,就眨了眨眼乐呵呵问道,“怎么样,阿受,那么多牛宰杀了埋在地底下,是不是太可惜了!”她非得要让殷受感受到科学技术的力量不可!
殷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