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熟人?”司命星君将纸簿放下,熟练地转了转那杆专门写命簿子用的七星紫毫。
我狡黠一笑:“嘿嘿,您看咱俩都那么熟了,这本命簿子,不如就由我来帮你定人物吧。”
我桃某人生在天庭,长在天庭,虽说没混出个什么名堂,但人缘却是有口皆碑,上到玉皇大帝,下到扫地仙侍,都能混个熟脸,这次大哥的劫数,我一定得安排几个像样的群众演员。
我接过司命星君手中的七星紫毫,铺开一张宣纸,笔走龙蛇,龙飞凤舞。
一眨眼便行云流水写下了一连串名字。
第一行写着:袁思繁、金蝉子、卷帘大将、天蓬元帅、西海三太子敖烈。
又转了一行写着:如来佛祖、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太上老君、托塔天王、观音菩萨、东海龙王……
司命星君在一旁斜过身子瞄了眼,噗呲一笑,那张老脸乐开了花。
“你这人物阵容倒是颇为壮观,足够让三界都抖上一抖了,这次托你的福,可以让老头子我放开手笔,尽情写一出大戏了。老夫写了几千年的命格簿子,还从来没有这种机会能把他们都诓进去,哈哈,妙哉,妙哉!”
“什么事笑成这样,给我说说,让我也开心开心。”
门口探出一个脑门儿,青丝绾成随云髻,雪肤朱唇,一袭火红的广袖留仙裙。
“安安,你来啦。”
我笑眯眯的把何安祈拉进来,给她说清了事情始末。
何安祈看了一遍那张名单,噘着嘴道:“不行不行,这么热闹好玩的事,我也必须插一脚,你们给我也安排个角色扮一扮。”
“呃……你到时候可别为难我大哥。”
我大笔一挥,又在纸上落下了“御马司司主”五个大字。
我将纸递给司命。
“喏,这出戏的人物我帮你定好了,咱们再来讨论讨论剧情。”
于是,我与司命星君还有何安祈,围绕着袁思繁这次历劫的剧情,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越讨论越激动,越说越上头。
直到月上梢头,夜阑入静。
南斗星宫内还回荡着欢声和笑语,绕梁不绝。
过了几日,我又下了趟凡。
这次落在偃师南边的白云山下,这里有一处风景秀丽,绿水环绕的小村子,名叫陈河村。
司命星君前几日偷偷告诉我,金蝉子已投胎到这里,取名陈祎,按时间来算,如今他还只是个半大的小童子。
我在村头的寺庙里找到了金蝉子这次下凡历劫的转世,一个六七岁的小和尚。
本想直接把他揪出来吩咐几句,可转而想到玉帝警告过我,不能干扰天命。
我无奈之下在村头无所事事,转来转去,一整天下来,掏了十几个鸟窝,下河摸了七八条大鲤鱼,追趴了五只癞毛土狗,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
我生来便在天庭,还从来没有看过人间的夜。
这小村子的夜幕徐徐落下,红霞消退,深蓝色的天际空旷无垠。暮色弥漫,田地里微微地散发着温暖的潮气。远方的青山,近处的稻苗,都在这如烟似雾的潮气中变得模糊,整个村子都似笼罩在无边的纱幕里。
我心旷神怡的大吸一口气,估摸着小金蝉子也该睡觉了,便捏了个隐身诀偷偷潜入了那小庙里。
又巴在他窗台上等了一大会儿,直到房内完全没了动静,我才穿墙而入。
他果然已经睡着了。
这小童子实在长得喜庆,白嫩嫩的小光头,圆乎乎的脸蛋,像个汤圆团子,果然是高僧佛陀转世,人虽小,却一脸的祥和肃穆,连睡着的样子也隐隐透出宝相庄严的佛相。
我伸手在他眉间一点,入了他的梦里。
啧啧啧,梦里的他居然都还在抄佛念经,我将他的光头一拍。
“喂,小子,你叫什么。”
他吓了一跳,抬头看着我,小脸骇得通红。
过了半响,见我没有恶意,他才缓缓开口道:
“我……我叫祎儿,师傅……师傅叫我玄奘。”
我笑眯眯的摸摸他那手感颇好的光头,又捏捏他的小脸,柔声道:“别怕,姐姐漂不漂亮,你喜欢姐姐吗?”
他小脸更红了,低头沉默了一阵,才又抬起脸眨巴眨巴眼看着我。
“漂……漂亮,姐姐你是仙女吗?”
“对,姐姐就是仙女,我是从天上来的,你愿意听我的话吗?”我心中有点紧张,这般不要脸的忽悠小童还是我桃某人第一次,要是让如来佛祖知道我这样诓他的爱徒,也不知道会不会找我算账。
他坚定的点点头,清亮的眸子里满是纯真的光彩。
“你生来便与佛有缘,将来会成为得道高僧,你答应姐姐,等你收到第一个徒弟的时候,一定要给他取名叫悟空。”
“悟空?”他纳闷的歪歪头。
我微笑着点点头,心头却有些发堵,眼眶中也漫上了一层水汽。
思繁,悟空,莫思杂繁,得悟了空。
这是我对袁思繁今生的祈愿。
如果可以,我希望袁思繁这一生不要再记起我们。
前世的他,活的太累,我们这三个弟弟妹妹,都被他担在了自己肩上。
他甚至没有真真正正为自己活过一天。
这一生,我希望他能够活的恣意张扬,桀骜不羁,每一天都能为了自己而过。
我又伸手捏了捏小金蝉子的脸,“对,一定要给你的第一个徒弟取名悟空,记住了吗?”
他用力的点点头。
我微笑着颔首,挥挥手,与他告别。
他忙抓住我的衣角,焦急开口道:“仙女姐姐,我……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我蹲下身与他平行对视,俏皮的眨眨眼道:“等你成佛飞升那天,一定能再见到我,好好修佛吧,乖。”
“恩”,他重重的点头,小小的嘴唇紧咬着,大眼睛里满是坚定的信念。
我离了小金蝉子的梦境,踏空而去。
村外星河天悬,蛙叫蝉鸣。
我不由驻足凝目,落在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上,俯瞰这座宁静的人间村庄。
我席地而坐,衣摆沾了些山间的夕露,想起这些时日的忙活,竟是一刻未歇,每日都是上天入地,来去于两界之间。
不过这些忙碌皆是带着希望与欣喜,大哥终于要回来了,我心中不禁有些百感交集。
我暮然间发现,自己作为桃梓的这一生,竟然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般独立过。
从小,便有袁思繁无微不至的照顾。
后来,便有了沈映岚,又遇到了穆羽,他们给予我的照料虽时间短暂,却都是至情至真。
如今,袁思繁转世历劫,沈映岚不知所踪,穆羽陷入沉睡。
我又突然成了孑然一身,无依无靠。
前九百年,我不解□□,懵懵懂懂。
袁思繁教会了我什么是亲情与付出。
突然一年之间,似乎经历了那么多,遇到了纠葛两世的沈映岚与穆羽。
穆羽教会了我什么是守望与等待。
而沈映岚,教会了我怎样去爱。
恰似一场烟花三月的绵绵春雨,尚且还来不及伸手触碰,便消散在了旖旎的春光里。
仿似一个梦境,却又因为太过美好,一触就破。
我突然想起如来佛祖所说的那句佛谶。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没有什么佛缘,但也略微能懂一些。
这世上一切都是因缘所定。
如梦幻泡影一样不真实,皆是虚幻。
像是一滴露水,或是一簇闪电。
这些教会我成长的人们,是否就是我所遇到的泡沫,转瞬即逝,抓不住,也留不下。
我拢了拢衣襟,环着肩搂住自己,将头埋在膝间。
一阵深深的孤独感漫上心际。
突然,我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山间清新的泥土香味混着淡淡的龙涎香味盈入鼻间。
我猛地睁开眼。
黑衣如墨,深邃的眼眸,浅浅的梨涡。
他还是一如这三年中,在我每一个梦境里出现时的样子。
瞬间委屈袭上心头。
我嘴巴一瘪,哇哇大哭起来。
“你死哪去了!”
沈映岚微笑着摇摇头。
我摸摸他额间纯黑的凤凰印记,竟有微微的灼意烫到指间。
“这是……幽篁……你……”
他依旧摇头,轻轻眨眨眼。
我又开口问许多许多问题,他仍旧只是不停摇头。
直到我抹着发红的眼眶泣不成声,每个字都在抽噎。
“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最后一个“了”字才说出一半,便被他一口吞入腹中。
温热的唇似在安抚我的每一分不安。
似酝酿了千年,怜惜的,温柔的,缱绻的吻。
他的唇游移到我的脸颊与眼眶,轻轻吮吸。
一寸寸细致的吻过,每一滴眼泪都被他吮入唇中。
“桃儿,我回来了。”
他紧紧的抱住我,埋入我的脖间,声音低沉柔和。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
管他什么前世今生,管他什么万年时光,管他什么生死之隔。
在这句简单的话语面前,竟然全部崩塌,片瓦不留,荡然无存。
梦幻泡影又如何,如露如电又怎样。
我只知道。
此刻在他怀中的我,竟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