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 24 章(1/1)

辛氏雷厉风行, 隔天就让文竹开了库房取出六七匹布, 送到王姨娘所住的西跨院。

布匹都是上好的料子,有纹路似鸾凤飞翔的鸾章锦;有艳若晚霞的明霞缎;有流光溢彩的流光缎,还有几匹素色的杭绸。

王姨娘吓了一跳,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杨芷含羞带怯地将辛氏的话说了遍。

王姨娘沉吟片刻,郑重道:“阿芷, 这事不能听太太的。”

杨芷疑惑地抬头。

王姨娘道:“太太再能干,不过是个内宅女子,眼界总比不得男人长远。你现在相看, 最多只能往五六品的官员家里找,还未必能嫁给嫡子长孙, 再想要家世好, 就得往京外找。我觉得你应该等两年, 反正年纪小, 到十三四岁定亲也来得及。别看这三四年,兴许咱们能够往高里找。”

“可萱萱说……”

王姨娘毫不犹豫地打断她的话, “阿萱才几岁,哪里懂得了这些?就是太太……太太娘家三个男丁,只她一个女儿,你外祖父将她宠到心尖尖上,整日里就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就连针线还是定亲之后现学起来的。太太风光霁月, 心里可没这些弯弯绕。”

杨芷迟疑着问:“那要把这些布料退回去?”

王姨娘嗔怪声, “你也跟着学傻了不成?要是退回去, 就怕拂了太太一片好意。咱们还是照样量着尺寸做,等出门相看时只说相不中便是。这说亲,哪有一时半会儿就相中了的,有些得相看三四年才能定下来。”边说边捻一把面前的明霞缎,叹道:“当年这还曾经是贡品,张皇后生前就指名要这种料子……太太待你还真不错,难为你天天在跟前伺候。”

杨芷微微笑道:“母亲对我跟萱萱并无差别。”

“怎么可能?”王姨娘也笑,“再好也不是自己亲生的,总会有差别。只不过太太衣食无忧,不在乎这些俗物罢了……等裁衣时,裁得稍微富余些,今秋穿了,明春还能再穿一季,否则可惜这好料子。”

杨芷点点头,跟王姨娘商量做什么袄子,裁什么裙子。

王姨娘忽而又道:“定亲的事儿不急,嫁妆可得提前准备起来,别到时候被人小瞧了。”说着打开炕桌上的抽屉,取出一对玛瑙碟子,“过年时候太太让人送点心留在这里的,正好给了你。”

玛瑙成色极好,乳白的底色散布着深浅不一的灰,工匠颇具匠心,就着这灰色刻成了喜鹊。一只是喜上眉梢,另一只是喜鹊登枝,都是非常好的意头。

王姨娘举着碟子对向窗口,光线便透过玛瑙折射开来,晶莹透亮。

杨芷却觉得心里完全不透亮,有些不安,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儿,遂问:“说不定过些天,母亲会遣人来要,姨娘给了我算怎么回事?”

王姨娘道:“就说不当心打碎了,或者直接说你喜欢要了去,太太不会追究。”

杨芷摇摇头,“还是先放在姨娘这里吧,若真是不着急定亲,有这几年工夫总会攒出来的。”

接连几天,杨芷往西跨院跑得次数多,可也没耽误在辛氏面前侍奉。

而为期三天的灯会已经平安过去,并没有任何起火或者灯楼倒塌的消息。

秦笙再度打发人给杨萱写了信。

这次是告诉她一种梅花汤的做法。

就是用冷水和面,不加面引子,擀成类似馄饨皮的面片,再用刻成梅花状的铁模子凿出来,另外煮一锅清汤,水开后将梅花面片放进去煮熟,起锅时洒几片梅花瓣并一小把香葱末。

杨萱觉得挺简单,便对照着秦笙的方子,又请王婆子掌眼,终于鼓捣出一盆梅花汤,摆在饭桌上。

汤盛在甜白瓷的汤盆里,汤水澄清,汤面上青葱点点,其间点缀着片片红梅,更有白色水汽氤氲飘散,只是看着就觉赏心悦目。

辛氏先给杨修文盛一碗,又给杨桐盛出来一碗。

杨桐赞不绝口,连声道好喝。

杨修文也颇为赞许地说:“这是出自《山家清供》的古方,元刚曾有诗曰,‘恍如孤山下,飞玉浮西湖’,味道真是不错!”

杨萱笑道:“是汤头好,刚开始汤是浑的,王嬷嬷把炖好的鸡汤撇去浮油,沥净渣滓又重新熬过一遍,这才显出清冽来。”

辛氏点点头,“你多跟王嬷嬷学着点,以后也能做一手好菜。”

少顷,杨修文吃完饭,将筷子搁在桌面上。

辛氏瞧见立刻也放下筷子。

文竹上前将杯碟收走,紧接着沏上热茶。

杨修文掂起茶盅盖,轻轻拂着水面上的茶叶,看着三人问道:“十六那天去灯会,你们听说灯塔差点倒塌没有?”

杨萱愣住,不知道杨修文是何意思。

杨芷却低呼一声,“差点倒了?我完全不知道,我跟大哥只顾着猜灯谜了。”

杨修文看着杨萱迷茫的样子,料想她肯定也不知道,便问杨桐,“你也没听说过?”

杨桐略思索,回答道:“我听怀宁提到过,确有此事。那天他买了一些木刻小玩意打算在灯会上赚点零用钱,就在灯塔旁边摆了个小摊位。说是有个锦衣卫的校尉先看出不对劲儿,还有宫里一位公公也在场。当时情况紧急,有人叫嚷说灯楼要倒了,怀宁怕引起恐慌,拿起臂搁把那人打晕了,还得了那位公公的赞赏。”

辛氏疑惑地问:“有什么不对劲儿?”

杨修文叹口气,“领了搭建差事的是靖王妃的奶兄,靖王因此被圣上斥责,那位锦衣卫的校尉反倒因此升了职。”

辛氏淡淡开口,“若非有靖王的关系,靖王妃的奶兄未必能搭得上工部营缮司,受牵连也在情理之中。”

杨修文道:“如果真是无心之过倒也罢了,就怕是有人故意从中捣鬼。瑶瑶,你想想,就怕出意外,灯塔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士兵看守,怎么就轮到锦衣卫的校尉指手画脚,而且偏偏司礼监范公公也在场?”

杨萱吓了一跳。

杨修文的意思是说,萧砺是一早就知道灯塔根基不稳固,但并未直言,直到看见范直,才故意当着范直的面儿揭露出来。

这事儿自然就报到圣上耳边了。

可事情的起因明明是她啊,萧砺刚开始根本不相信,是基于谨慎的态度才过去察看的。这根本是无妄之灾。

可杨萱不敢出声分辩。

说不定杨修文会追问,满大街数不清的男女老少,还有近百京卫,别人都没看出灯塔要倒,她的眼力就比别人强?

再者萧砺一个七尺高的大男人,会轻易相信一个陌生小姑娘的胡言乱语?

这叫杨萱如何回答?

做梦梦见灯塔倒了,梦见萧砺力挽狂澜?

如果真的做梦,怎么不先跟爹娘说?

这些问题杨萱一个都答不出来。

好在杨修文并不打算当着儿女的面儿谈论太多政事,而是转了话题对杨桐道:“年前有几个同窗进京述职,趁着这几天清闲我要去拜访他们,如果怀宁过来,让他把最近写的经论和策论留下,夜里回来我会批阅……你也要多读些时文,试着写一写,练练笔头。”

杨桐恭声应好。

杨修文便打发了三人离开。

回到玉兰院,杨萱有心想给秦笙写封信,嘱托她别把当时情形说出来,可又怕秦笙根本没当回事,她写信去,反而落了痕迹。

思来想去,杨萱决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她什么也不知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多久就是二月二。

二月二,龙抬头,下了一整天的雨。紧接着,像是银河开了口,春雨一场接着一场,春雷一阵接着一阵。

河畔柳枝开始抽出嫩芽,田间地头开始泛出新绿,蛰居的动物被春雷惊醒。

辛氏腹中胎儿也蠢蠢欲动,经过将近四个时辰的疼痛,终于在二月十八这日呱呱落地。

稳婆利落地剪短脐带,将婴儿身上的血污擦净,包上柔软的细棉布过秤秤了下,再用襁褓包裹好,交给站在院子里等候多时的杨修文,大声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是个小少爷,足足六斤八两。”

杨修文抱着孩子欢喜得合不拢嘴。

杨萱则拉着杨芷进了西厢房。

辛氏虚弱地躺在床上,满头满脸都是细汗,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腮旁,整个人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杨萱知道生产之痛,当即红了眼圈,心疼地道:“娘受苦了。”

辛氏无力地笑笑,“没什么苦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我这还是顺当的……你们瞧见弟弟没有?”

杨萱笑道:“爹爹抱着不撒手,不让我们瞧。”

辛氏见杨修文喜欢,欣慰地笑了,“我也没瞧清楚,不知道长得像谁?”

正说着话儿,秦嬷嬷端着热水进来,杨萱俯身去绞帕子,水很热,烫得她的手都红了。杨萱不敢兑冷水,也不叫苦,将热热的帕子覆在辛氏脸上。

辛氏满足地叹一声,“这下舒服多了,要不总是黏糊糊的。”

杨萱笑着另绞帕子再擦一遍,又换了干帕子。

这时杨修文抱着襁褓走进来。

杨萱迎上前,张开手臂,“爹爹,我抱一下弟弟。”

杨修文避开不让,“你力气小,别摔着他。”

“不会的,我会当心。”杨萱嘟着嘴恳求。

辛氏笑道:“让她抱一会儿吧,阿萱心里有数。”

杨修文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递过去。

杨萱左臂弯托住婴儿头部,右胳膊托在屁股处,轻轻晃了晃。

辛氏惊讶地道:“阿萱还真行,有模有样的。”

杨萱得意地说:“稳婆刚才就是这么抱的,我一看就会。”说着让给杨芷,“姐,你试试。”

杨芷扎煞着双手比划几下,“我不敢。”

杨萱笑道:“没事,弟弟很乖的。”低了头,看怀里婴孩的脸。

小婴儿两眼紧紧闭着,正睡得香。

莫名地,就想起她自己的孩子,夏瑞。

当年她怀胎时,夏太太隔三差五会给她炖肉汤,可她既要守父孝,又要守夫孝,根本无心下咽,仍是吃素食为多。

夏瑞生下来不算大,才只五斤六两,小脸红红的,皱皱的,跟猴儿似的。

可不到七八日就长开了,脸蛋上有了肉,粉嫩嫩的招人喜欢,偶尔还会张开没长牙齿的小嘴无声地冲着她笑。

等满月时,就已经能够分辨出他的眉眼来了。

脸型与神情随她,可那双桃花眼却是十足地像了夏怀宁。

也不知夏瑞如今怎样了,应该长大许多了吧,会不会突然想起她这个娘亲了?

杨萱心头一酸,忙吸吸鼻子,将几欲涌出的泪生生憋了回去。

杨修文上前接过襁褓,“给我吧,抱久了沉手。你跟阿芷先回去,你娘累了,容她睡一会儿,我在这里陪着就好。”

杨萱探头,瞧见辛氏果然阖了眼,便跟杨芷一道离开。

穿过西夹道时,杨芷心有余悸地道:“生孩子真这么疼吗,听着母亲叫喊,我的腿都发软。”

杨萱随口答道:“那是自然的,娘这是第二胎还好些,要是头一胎时间更久。”

杨芷窃笑,“说得好像你生过似的。”

杨萱马上醒悟自己说漏了嘴,急忙往回找补,“稳婆说得啊,你没听见?”

杨芷摇头,“我只顾得担惊受怕的,什么也没听见……萱萱,你怕不怕?”

杨萱默一默,轻声回答:“怕,很怕。”

怕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怕自己熬不过生产的苦,更怕再次与亲生骨肉生离死别。

杨芷伸手紧紧地握住了杨萱。

***

时隔九年,辛氏再一次生产,着实有些辛苦,几乎睡了足足三天,杨修文也在床前陪了三天。

第四天,杨萱起了个大早,又颠颠去西厢房。

屋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出声招呼。

杨萱探头往里,瞧见杨修文正端着碗,一勺勺喂辛氏喝粥。杨修文似是做惯了的,等辛氏咽下一口,第二口已经等在唇边了,不徐不疾。

难怪下人们都不在,肯定是避出去了。

杨萱脸一红,正要悄没声地离开,杨修文已经看到她,将粥碗一放,唤道:“阿萱,你陪你娘说会儿话,我上衙去了。待会儿奶娘喂完弟弟,让她把弟弟抱过来。”

杨萱应声好,先送杨修文出门,又拿起粥碗继续喂辛氏。

辛氏笑道:“不用你,笨手笨脚的,我自己来。”坐起身,靠在迎枕上,将剩下半碗喝了。

这时秦嬷嬷走进来,将手里东西呈给辛氏看,“这是六只喜蛋,这是给舅爷做的衫子,另有两块细棉布的布头,是给舅太太的,再包了半刀纸和一盒墨。”

杨萱忙问:“是要去三舅舅家吗,我也去?”

辛氏道:“只去报个信儿就回来,不多耽搁……你爹爹不喜你们过去,等以后再说。”

杨萱央求道:“爹爹已经上衙了,咱们不告诉他就是。让我跟着去一趟呗,过年也没给三舅舅拜年。”

辛氏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应道:“那你赶紧去换了衣裳,快去快回。”

杨萱飞快地换好衣裳过来。

辛氏叮嘱道:“见了三舅舅就说我很好,洗三没打算过,前天已经往扬州写了信,没准你大舅舅他们会过来,到时候满月过得热闹些。三舅母要是给你贺礼,就先收着,别让她觉得咱们外道。”

杨萱一一应着,待辛氏说完,与秦嬷嬷和春桃一道,仍是坐了张奎的车。

过了西江米巷时,杨萱想起上次的事端,吩咐张奎道:“这次别停在水井胡同,你找个宽阔地方停下,好在带的东西不多,我们走过去便是。”

张奎道声“好”,把马车停得稍远了些。

杨萱戴着帷帽走在前面,春桃跟秦嬷嬷两手各提着东西随在旁边,刚走进水井胡同,正看到有人挑着一担水摇摇晃晃地走来。

虽然他只穿了件寻常的鸦青色裋褐,却掩饰不住那与生俱来的清雅从容。

杨萱眸光一亮,急步走上前,撩开帷帽的薄纱唤道:“三舅舅。”

辛渔脸上立刻绽出欢喜的笑容,“是萱萱?萱萱怎么想起过来了?”

杨萱刚要开口,只听旁边“吱呀”门响,从里面走出一人。

杨萱本能地抬头望去。

那人穿身土黄色的裋褐,腰间别一把长刀,因为瘦削,裋褐显得有些空荡。面相冷硬,一双幽深的眼眸阴郁而凶狠。

岂不正是萧砺?

杨萱愣一下,莫名地有些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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