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开道,这场仗断断续续打了四天,库支大军有退有进,走得并不轻松。
据探子回报,军中并没有发现库支大天师的踪迹,而这一仗的主帅则是个面生的将军,之前未同大祁交过手,暂时还没打听出什么消息。
“库支的四大猛将一个没来?”李肃元帅拿着千里眼,另一手扶在城墙头上,向远处观察了半天。
身旁有副将提醒道:“元帅,现在是三大猛将,查尔汗已经死了。”
两年前库支对大祁疆土势在必得,点精兵派猛将,不料被叶央一通火药炸破了胆子,才在两年后卷土重来。
叶央带来的“千里眼”和火药不同,绝不能量产,只有数十架,除了分配给前线斥候的,余下的给了各位将军副将,人手一架,此刻众人都估算出来,库支大军距离城下已不足十里,腾腾杀气直冲云霄,如果早些抵达,这一仗结束时正好能吃顿晚饭,若是晚一些,就只能吃夜宵了。
“放心,一路上我们败得虽快,伤亡率却不高。”叶央同样站在城头,侧头道。她的银甲光洁闪亮,为了行动方便将披风解了下来,一头长发束在头盔之中,利索得很。
李肃元帅闻言,朗声笑道:“居然扛了四天,这还叫败得虽快?要不是碍于计划,你们是不是就把那小崽子打回雁冢关了?”
江山自有后来人,小将们的协作成果已经不比他差了,通过军校的学习,又可以弥补经验上的不足,李肃突然觉得,他还印卸甲的那一天,或许要比邱老将军早得多。
“光是打回去远远不够。”叶央的表情很是凝重,没有半分松懈的样子,“只要不砍断他们的手,早晚还会把不安分的爪子伸过来。”
“正是此理。”李肃元帅点头,眯起眼睛望向远方。
城头上的战士来来往往,多半穿着皮甲和棉甲。将领们自然都是着铁甲的,李肃元帅那一身黄金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抢眼得很,不过论造价和稀有程度,还是叶央不起眼的银甲更胜一筹。
商从谨当年是熔了官银和不毛山的奇石,大冬天都在打铁房里熬得中了暑,才做得如此一副。含钛的战甲重量比铁甲轻了一多半,只比皮甲稍重一些,可防御力却远胜普通的铁甲。
墙头上未设任何防御,只配备了一些弓箭手,大量羽箭堆在周围,几乎把人都埋了起来。叶央问道:“元帅,就只配这么点儿弓箭手,诱饵会不会太明显了?”
说着调动来几队长矛兵,才将觉得有些像样。
“元帅,叶央!”英嘉公主一路跑过来,因为觉得闷热,所以将头盔抱在了手上,远远就打了个招呼,“城中已布置完毕,只等库支人了!唉,可惜骑兵都派不上什么用场。”
叶央把头盔拿过来,反手扣在公主脑袋上,“赢了才是正经事。当心敌军放冷箭,还是戴上罢。”
英嘉抹了把淌到下巴上的汗珠,“好。我们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叶央点头,抱拳冲向李肃元帅,“元帅,先行一步。”
李肃沉下目光,表情凝重地挥挥手。库支人已经离得很近,通过千里眼的白水晶镜片,甚至能看见他们脸上狰狞狂热的笑容。一军之帅从来都不会在对阵开始便出场,这一次,他要在城头督战,指挥手底下拥有无限希望的小将们冲锋陷阵。
两位女将军一着银色战甲,一着玄色战甲,对比明显地走下城墙。石阶古旧光滑,是无数先人一步步磨出来的,沉淀着岁月的气息。神策军中的步兵和轻骑兵悉数在城里,而厚重沧桑的城门内外,站满了无数兵将,叶央缓缓走到人前,气沉丹田,环视四周。
“众将听令!”她的声音高亢,几乎越过了云霄,“三千盾兵持长矛在前,六千骑兵在后,冲散敌军阵型,则步兵列阵,悉数击杀之!”
“是!”整齐划一的吼声应和。
叶央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上阵不利,守城!”
“是!”
“守城不利,巷战!”
“是!”
“巷战不利,短接!”
“是!”
“短接不利,自尽!”
“是!”
秋高气爽好天气,年轻的女将军面向南方,太阳温柔地照亮她半个脸庞,每一寸肌肤都在闪耀着金光。沸腾的热血在躯壳里游走,几乎破体而出,叶央高声道:“要记住,你们的身后是父母妻儿,是我大祁寸不容犯的疆土!而我,永远在你们前方!”
“是——!!!”最后一声应答震天动地,那声音仿佛有了形质,如一条赤龙盘旋升起,威势凛然,引得铁制兵刃嗡嗡作响,共鸣不止。
“开城门,迎战——”叶央提枪上马,黄骠马的毛色如今日的阳光,浅浅的灿金,四肢笔直修长,身形高大却极轻捷,速度超过离弦之箭,追上一缕清风奔向前方。
库支,兵临城下,蓄势待发,在约二里远的地方顿住。
尽管一路赢得并不容易,他们还是不敢轻举妄动。这个时代的信息并不发达,库支人只是隐约知道大祁集结了十余万兵将,而一路上探听消息的细作都被处理的七七八八,很少有回去复命的。
难道说……那些人还未赶来?
不对,算算时间,怎么也得到了,那就是疲兵不堪战!
这么一想,库支主帅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牙齿雪白尖锐,刺破了自己的下唇,所以染上一丝鲜红,凝视着前方。
银色如流光,倏忽停下,叶央勒马站定,战鼓一起,隆隆地和着心跳的节奏震动。她看不清那人的脸,也没必要看清,身旁的众位战士便持盾牌上前,每个人脸上都是同样的坚决。
“——杀!”脚步扬起的沙尘滚滚,与杀意纠缠在一起。
叶央稳坐于马上,目光沉着似水,指挥着身旁的旗手发出号令,而旗手又将命令传达给鼓手,不同的鼓点奏出来,战士们便依据不同的阵型进行攻击。
总以为……她无法适应现在这般作战模式的。
不能第一个冲锋而先在后方指挥,交锋初始,又不是叫阵,将领绝不能第一个出去。
有羽箭嗖嗖地在两军之间来回,叶央侧头躲过一支冷箭,再向前望去时,看见库支的主帅正放下弓箭,很遗憾地叹了口气。
“锋矢阵,改锋矢阵。”她的声音依旧冷静,呼吸却快了不少。
大军听闻战鼓节奏变化,立刻集结成箭头的样子。枯枝主帅轻笑出声:“居然用进攻性这般弱的阵型……避其锋芒,主攻侧翼!什么传说中的女将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说的没错,锋矢阵型,弱电就在侧翼近尾部的地方,虽然能够减轻被包围的压力,用作进攻,却不是最佳选择。
叶央指挥的骑兵和重步兵已经出现颓态,随着时辰推移,士气也低迷不少。她似乎是沉不住气了,两腿轻磕马肚,提着长.枪迎上去,枪头穿过一个库支小兵的肩头,在两军对阵时一跃到了前方!
眼中战意灼灼,盯住敌军将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大祁的阵型已散,混战作一团。叶央化作一道银光,左右的亲兵意识到将军的目的,立刻跟上,随行保护。
“速来受死!”库支主帅的汉话说的并不标准,为了这一句,他学习了很久,眼看终于能用上,当然不迟疑地说了出来。
在交战中,主帅们用的兵器往往不固定,马战以缨枪为主,步战则是长刀和缨枪混用。叶央平日防身拿的是灵活的青霜剑,据说乃前朝名匠所打造,的确削铁如泥,致伤却不沾血。不过若是在战场上,当然是长兵器得用些。
“看招!”叶央厉声喝道,手中银枪如点刺向敌军主帅,兵刃相击的清脆颤音不绝于耳。两人都是以快取胜,眨眼间便过了三招。
叶央并不擅长马战,好在身下黄骠马很通灵性,不用她吩咐便可自行辗转腾挪,灵活得很,如此又过了十几招,战士见主帅上阵,士气恢复了一些,勉强组起阵型对抗库支。
“咴——”黄骠马前蹄扬起作人立,堪堪躲过敌军主帅划向脖颈的一招!
叶央在马上险些立不稳,对手登时抓住这个机会,连半分喘息地时间都不留下,立刻攻了过来。
叶央鬓角尽是汗水,缨枪上沾着敌人的血,自己也受了些轻伤。可如果她丢下武器从袖口处抽出乌木发簪,里面的毒箭会在一呼吸之间结束对方的呼吸。
不过最终,她还是没有选择这么做。
迎着那阵劲风,库支主帅看模样二十五左右,下巴干干净净没有胡茬,狞笑着将自己的武器刺进了叶央的肩头!
血花顿时绽开,四处飞舞,叶央压抑住痛呼,黄骠马不等主人吩咐便调转身子向后跑去,速度依旧快得像一阵风。
“撤兵!撤兵——”
主帅受伤,鸣金收兵!战鼓声止,铜锣咣咣地响声吵得人心惶惶。
他们……输了?否则为什么要撤退!大祁居然输了!
叶将军的确履行了她的诺言,“无论任何时候,她都在将士们的前方”——包括逃跑的时候,多么讽刺。
——而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库支主帅正欲追击,却被偏将拦了下来,“将军,那叶央败得如此轻易,恐会有诈!”
“有个屁诈,没看见我刚刚两次差点被她的缨枪穿喉而过吗!”主帅立刻骂了回去,策马直追,“全军追击!追击!”
前方,叶央已经跑进了城里,背对着众人,嘴角露出一丝舒坦地轻笑,“英嘉,接下来的一切,交给你了……”
从前死也要守住的城门,今天却如此轻易地被破了!
李肃元帅仍在城墙上,恨铁不成钢地望着这一幕,蜷曲的胡须掩盖不住震惊和失望,身边的战士纷纷拼杀,想要冲到城下加入战局,可惜敌军人数太多,始终被困在城头难以移动。
库支将领跟着叶央追击入城,神策军上下要保护将军,始终围在她身旁寸步不离。大祁的元帅正在城头处,可他心里眼里只有叶央,发誓要亲手将其诛杀,领着大部队直直往前冲去。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直到眼中已看不见叶央的身影,库支主帅才反应过来一丝异样,先领着众人顿住脚步,却来不及仔细思考。
“报——将军!后方密林中突然出现大量祁人步兵!已将我们的退路阻断!”有斥候来报,而且报告的绝对不是个好消息。
主帅愣住,下意识提高了声音:“怎么可能,之前查探过,两侧密林都没有人的!”
而远处,管小三两条腿跑得飞快,一边杀敌一边大吼大叫:“连火药都偷学去了,怎么就不知道偷学了这个……这个……伪装呢!”
“将军说了,那叫迷彩!”身旁的火伴出言提醒,和他穿的是一样的军服,褐不褐黄不黄,脸颊抹了很多泥土,脏兮兮的,和这个季节西疆落了叶子的树林土地,是同样的颜色。
他们几万人要做足伪装,在野外吃糠咽菜了许多日,有几次库支的游骑兵就踩着他们的脊背过去,哪怕踩吐了血,也要挺直身子,将后背紧绷成和泥土一样硬度!
可惜库支主帅在城内,对这一切毫无所知,安抚部下道:“放心,大军就在雁冢关附近,我们等待支援便是!在那之前,先把叶央给我抓出来!”
他说罢,策马又欲追击,一路而来只有零星的抵抗,杀的不过瘾,着实叫人气闷。可惜绕过了一条小巷,视野豁然开朗,那主帅却没想到,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叶将军了。
刺史府是此城最高大的建筑,屋顶上立着两人,一玄甲一银甲,身穿玄甲的那个正把一个单筒的东西从眼前放下来,那人五官深邃,眼瞳是碧绿色的。
而叶央就站在旁边,好整以暇地用一块布捂着右肩膀的伤口,歪着头冲库支主帅微笑。
那主帅心头警钟大作,终于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撤退,大家快退!”
然而,真的太晚了。
城外的人由于受到了突击,一股脑涌进来,城里的人想出去,只能挤作一团。
“轰轰轰!”大祁的火药终于派上用场,炸起滚滚浓烟,撼得几乎地面都在颤抖!
不对,地面本来就在颤抖!
不仅是库支的主帅,连同城里所有的敌军,个个都是脚下一空,接着跌落在深坑里!那精妙的陷阱,从前英嘉公主用来坑过叶将军一次,不过再派上用场,她不会只在坑里设下木刀了。
——库支主帅的瞳孔中最后映出的画面,就是那深坑里数以百计的尖锐利刃!闪着寒光,和叶央的盔甲,是一般的明亮银白。
“英嘉,干得漂亮!”叶央看见这幕,从屋顶上轻巧地跳下来,正好落在黄骠马的背上,“我整顿神策,去支援李肃元帅!城内还会喘气的库支人,就交给你了!”
“好!”英嘉重重地点头,收起千里眼,从怀中摸出一只来自家乡的牛角号,冲天呜呜地吹了起来,音色悠长缭绕。
房檐下,草屋里,隐匿着的士兵凡是听见声音的,都现出了身形,没听见的看见街头巷尾多了许多人,也主动现身。
这座城池,已经彻底变成了危机四伏的陷阱。每一个库支进入时有可能经过的地方,底下都挖了将近一丈深的大坑,内设夺命利刃,还涂了毒!虽说不知道名满天下的云殊神医为何会随身携带着大量剧毒,可到底能排上用场。
而英嘉其人,正如叶央所言,已经将“设陷阱”发展成了一门学问,一门艺术!前头的人踩过不会觉得任何异样,可一旦落入薄弱的地方,后面的人发现有诈急着往外逃命,再次踏过陷阱时,脚下的地面就会吃重不住。
对踏破陷阱需要的重量计算,英嘉已经精确到了几两几钱,制造陷阱的东西,除了常见的木棍麻绳,还因为材料短缺,混上了众人的头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叶央甫一听见公主说材料还是不够的时候,问清了能替代的东西,便毫不犹豫地割下了自己的一截乌黑长发。
有了将军做表率,数十万男儿纷纷削发支援,再加上公主不眠不休地赶制,才在最短的时间里把陷阱做成了最完美的样子!
“元帅,叶央支援来迟!”另一边,叶央终于杀上了城墙,而李肃元帅身旁只剩了不到五个亲兵。
好在城头上已经没有活着的库支人了,她略略松了口气,赶紧询问顶头上峰的情况。
“都什么时候了,还问我!”李肃元帅一得喘息,便赶紧往城门处跑,“集结人马杀出去,搬出千斤投车,和怀王符翎汇合!”
这段时间也苦了商从谨,他和诸位埋伏的将士一样,都是吃糠咽菜的,而且要隐藏那些火药,危险程度更高。
可惜库支的主将死得太早,没人告诉他,大祁的人马不是分成了三波,而是三波。叶央在城下吸引敌军大举入城,英嘉随后支援。而商从谨用火药从中截断援军,符翎将军则于雁冢关,骑马在远处徘徊,等战事一起敌军无心侦查四周时飞奔过去,彻底堵死库支的去路。
“怎么样?”英嘉公主解决完了城中的敌人,指挥手下拉着千斤投车追上叶央的速度。
叶央却道:“不要用千斤投车,几架小型投车便好,我们要以最快速度赶去支援。而且涉及马战,离得近了火药就无法派上用场。”
这也是商从谨和符翎带领的骑兵队伍必须分开行动的原因。英嘉点头,每匹快马都拉了一架小型投车,脚步不停地跑出城。胡地的马,论耐力和速度都是上品,膘肥体壮,今日终于显出了不可代替的优势。
叶央一往直前,黄骠马几乎是凌空飞奔的。对了,和商从谨汇合后,他们要去一起支援最危险的符翎将军呢!
眼前的除了断肢残刃,就只有纷乱的兵马。只有城内的库支人被彻底消灭,这条大路上,还残存着不少余部。她无心耽搁别的,将挡路的敌人用缨枪挑开,一路上血花四溅,如此冰冷地出招,却还是让旁人看出了一丝紧张。
“哎,等等我呀!”英嘉公主险些追不上她的速度,在后面呼喊一声,却没指望叶央真的停下来等自己,“赶着去救怀王,也不用这般着急……”
只要将火药运用得当,再加上密林里设下的埋伏,商从谨完全可以学着她们诱敌深入,然后毫发无伤地诛尽敌人。
可惜,事实并非总一帆风顺。
当叶央赶到时,便远远看见立于马上的商从谨,正被两人联手围攻,而永远忠诚的聂侍卫被缠得脱不开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库支人手中武器不断擦过怀王殿下的每一处要害!而一人窥见机会,手中长刀挥出,看样子正是要将商从谨斩于马下!
“当心!”两人隔着百余步远,叶央下意识低吼一声,手中只一杆缨枪,提气凝神,远远投了过去!
心提到了喉咙,这一掷完全使出了她毕生的气力,缨枪化作羽箭,破空而过,从后心直直没入那个库支蛮子的身体,自前端透出!
此时商从谨窥见机会,将另一人也解决,正好抬起头,定定地望过来。他的呼吸仍不平稳,却在看见叶央之后装出了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在看见她沾血的右臂时微微蹙眉。
叶央率领的骑兵队已经抵达,加入战局,库支只有节节败退这一个下场。
所以她能分出些心思,靠近些和商从谨对视。
“真好。”片刻之后商从谨开口,很是开心地笑了一笑,“你刚刚,比关心幕僚穿什么衣服,比关心神策上下是否吃饱穿暖,都要关心我。真好。”
欣喜若狂?不,这个词太过浅薄,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所以善于制造新奇东西的商从谨,于千军万马之间,又创造了一个新的词,命名为“阿央在关心他了”,意思是此时此刻,他是最最欣喜的人。
“你……没事吧?”叶央错开目光,轻轻咳了一声。明明穿着盔甲,没受什么重伤,怎么脑子就不好使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