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1/1)

晚上的月亮像个被人啃过一个口的烧饼,黄澄澄挂在天上,缺了一块。宫中骚动传出去的范围,商从谨派人多方打听,还是一无所获。

今天若不是他今日正好入宫,恐怕也不知道这件事,再然后谁都没告诉,急急忙忙地让亲信把叶将军叫来了。

“消息传不出来也好,你打听不到,别人也打听不到。”叶央这么宽慰商从谨,同样满腹心事,回家后草草吃饭睡下,好迎接疲惫不堪的新一天。

半梦半醒之间,白日种种情形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怀王殿下虽然表面上不掺和查案的事,私下里操心的却不少,因为清减几分,气质更加冷冽。她告辞时被商从谨叫住,对方欲言又止,显然有事隐瞒。

……他知道什么,却不方便说?

叶央不是爱刨根问底的家伙,她相信商从谨会把所有方便告知的事情说出来,至于隐瞒的那一二分,不知道也无事。

“假如这件事确有安排,那为什么要让太子撞见巧筝姐更衣?借此弹劾太子失德,理由相当牵强。”叶央越想越睡不着,喃喃地坐起来。

就是,当朝太子言行处事无不谨慎,以后定能成为一代明君,想用这件事抨击,简直是招臭棋!还不如给他送两个美妾呢……不过太子肯定不会要。其中唯一的变数,则是王巧筝,她是这件事里最直接的受害者,又有肃文侯的背景,不知道会如何对待此时?

对了,不如明日登门拜访,只要她能同意冷处理,另一边从东宫的太监宫婢着手查明幕后主使,证明太子也是遭人陷害,这件事就可一笔带过。

叶央这么定下主意,心里总算安定几分,躺下后没多久便睡去。

夜幕越来越深,蓝得发黑,在整个定国公府睡下没多久,有人突然醒来,翻墙头这活儿是叶央自小就熟稔的,那人也不陌生。摸黑离开房间,一路有惊无险地躲过护院,飘飘然翻墙而去。

离开国公府后,她熟门熟路地往西而去,走了半个时辰,站在一栋外表平淡无奇的民房前,停顿片刻,推门而入。

两进两出的院落,在富贵的京城只能称得上普通,更别提年久失修,不少房顶都出现了破洞。院中燃着几盏灯笼,可惜火光式微,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人,那人一进去便将院门掩上,独自面对这幢死寂的房屋。

“呵……听说这里,闹鬼呢,鬼啊。”浅浅的一声笑,似乎让那个人用上了全部气力,强行忍了半天,还是没咽下喉头的一口鲜血,低头吐了出来。

她径直去了主屋,推开破败吱呀的木门,向内盈盈一拜,“婆婆,我回来了。”

月光透过房顶上的破洞洒下几缕,其中一片光斑恰巧照在房屋正中的宽大太师椅,上面坐了个人,右掌轻轻拍着扶手,声音里带了三分怒气:“槿娘,你还知道来见我!抬起头来!”

她是艳名远播的头牌,也是宁远将军的堂妹,还是效忠羽楼的槿娘,身材娇小面容甜美,心性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迎着月光,叶晴芷脸上带着恭顺讨好的笑,像伺候原先的恩客一样,在座椅上的人面前放低姿态,“婆婆,您想必知道,我进了定国公府,这几天,都和那位出了名的女将军在一块儿。”

“嗯……我还没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对方如此发问。声线苍老的女子,穿着和叶晴芷同样颜色的衣袍,颜色暗红斑驳,如同掺了铁锈的血。唯一不同的,便是她的脸上比叶晴芷多了一副黄金打造的面具,遮挡了脸庞。

偌大的主屋里,明面上只得两个人,除了那张太师椅,其他的桌子板凳都落了厚厚的灰尘。墙角的蜘蛛结网,被捕获的一只小虫无力地发出振翅声,叶晴芷在嗡嗡声里向前一步,缓缓道:“阴差阳错,那女将军也没有外面穿的那么聪明,居然认定我是她失散多年的妹妹,所以,把我接回去了。不过婆婆放心,我还没有露馅,借此身份掩护,又得到了许多别的消息。”

“快说。”黄金假面之下,婆婆的感情没有丝毫起伏。伸手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远远地扔了过去。

叶晴芷双手接过,如获至宝,拔开瓶塞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进嘴里,胸膛下无时无刻不像撕裂她一般的痛楚立刻减轻几分,“多谢婆婆的解药!”

她笑得真心实意,对方多少有些触动,淡淡道:“当年把你救回来,是要你为我办事的。说正事罢,你从叶央那里,知道了什么?”

“今日叶央得了封信,上面说柳大人被大理寺抓走后,并未供出我们,婆婆大可放心,另外还有一事,对我们的确不利……”吃下解药后晴芷的脸庞终于透出几分血色,却因为中毒太深,声音细小虚弱,说到一半便低了下去,明明四下无人,还是左右看了看。

“婆婆,干系重大,容我上前禀报。”晴芷又是一拜,得到允许后走上前,贴在那副黄金假面的耳边,低声道,“至少对你……的确不利!”

她手中仿佛凭空出现了一柄匕首,刀刃锋锐吞吐寒光,直直没入那人胸膛!

“你……呃!”大量鲜血涌出,被称作婆婆的人蓦地受此重伤,在太师椅上晃了几晃,气力不支,身形委顿,“槿娘……你背叛羽楼,你……”

在地上蜷缩挣扎,动作仍然肉眼可见地无力下去,婆婆那一双浑浊苍老的眼睛透过面具,直直地望向一旁微笑的小女孩模样的人,仍然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这个孩子是被自己从小养到大的,所以才会格外信任她!为什么,为什么说叛就叛了,一丝征兆也没有?

叶晴芷咯咯地笑着,很是开心,恢复了小姑娘一样的天真童音,把裙子的下摆拢了拢,不沾上一丝血迹,在婆婆旁边蹲了下来,“皇宫大内珍藏的匕首,削铁如泥,名唤寒影,四年前怀王转赠给了叶将军。别挣扎了,白费力气。那刺中心房的一刀,我反复练习了一个下午呢。”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几步,熔铸在脸上的讨好笑容一瞬间收起,变成了和叶央如出一辙的傲气,头微微扬起,“想知道为什么吗——我才不是什么习槿!我原来有名字!我姓叶,我有个姐姐,我有家!你?你算什么东西?”

很遗憾的是,刺中心脏的死法太快,婆婆未能听见她的后一番话,死不瞑目地咽了气,眼睛还睁成怨毒不甘的样子。

叶晴芷漫不经心地走过去,叹了口气,从婆婆脸上扯下了那个黄金面具,托在掌心仔细观看。在面具下巴的位置上,沾了一丝婆婆的血,月色下闪着微光,整个由黄金打造,看着很薄重量却不轻,只在两眼的位置有孔洞,除此之外,都是无波澜的空白,连一丝装饰的花纹也没有。

“啊呀啊呀……”叶晴芷第一次摸到这个东西,新奇得很,全然不在意自己脚边就有个死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陆续有人沉默着走进正堂,零零散散几十人,站在了火光月光都照不亮的地方,围成一圈黑影,一言不发地打量这一幕,将屋子挤得满满当当。有胆大的,还试探着靠近。

“统统退后!”那些俱是羽楼中人,叶晴芷手握面具厉声喝道,“现在我才是羽楼的新主人!”

不安分的家伙们动作一僵,站在原地。

“姐姐说了,路是自己走的,命是自己活的……”她念叨着这句话,缓缓戴上了面具,那一道血痕像是媚气入骨的笑,“如今我是羽楼之主,没有什么能掌控我!”

“拜见主人。”几十人终于明白过来,纷纷跪地,虽然看不清脸庞,但晴芷明白,他们的嘴角一定弯成和自己从前一样讨好的弧度。

这让她很满意,俯身从死去的老主人身上搜出了若干个小瓷瓶,揣在怀里。没了面具,那人也只是个普通老妪,身形佝偻,估计走起来还颤巍巍的。

“既然奉我为主,那么我说的话,你们要听。”晴芷细嫩的嗓子,下达命令都和撒娇差不多,“现在收手,我是国公府的二小姐,要养活你们几个不成问题。”

有个脑筋灵活地家伙往前走了一步,站出人群,躬身问道:“主人是说……要背叛……可我们已将东西送到了大祁的皇宫里,恐怕过不了多久皇帝便会如计划中一般暴毙,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主人真的要……”

“你过来。”叶晴芷抱膝坐在太师椅上,缩成一团,冲那人勾勾手指。

老主人胸口还插着匕首,她似乎没有什么能伤人的东西,于是那个面目模糊的人大胆走近,但才走了没几步,突然脸颊青黑,痛苦地倒在了地上,登时咽气!

“啧,又没有老门主百毒不侵的本事,还敢离我这么近。”叶晴芷轻轻笑了笑,弹了一下指甲,“我人小声音也小,麻烦各位仔细听好。从前投入老主人麾下只是为了混口饭吃,现在有了新去处,若你们一如既往地效忠于我,自然会保各位平安,若不甘心的想接着做那谋反的勾当……很抱歉我并没有什么兴趣,更何况老主人竟敢勾结库支。”

她的双眸一一扫过那些看不清脸的属下,摊开手道:“个人对库支蛮子有恨无爱,你们若想重操旧业,只管去另奔新主。”

说完话她静默片刻,很耐心地等了等,还是无一人敢有动作。

所有人都清楚,这时候哪怕后退一步,等待自己的,便是新主人毫不留情地杀戮。

他们是恶人中的恶人,各种阴狠手段不一而足,更何况羽楼之中为了控制行动,所有人都服毒效忠,每一旬毒发时才能得到解药。

而现在,所有解药都在晴芷那里。

“很好,很好。”她抚掌点头,挥挥袖子,声音经过面具阻挡,毫无波澜,“你们都滚罢,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围在屋子里的人三三两两,消失在这座院落的黑暗处。叶晴芷抬头,透过头顶上那个孔洞看了一会儿月亮,才低下头拔出匕首寒影,甩了甩上头的血迹,离开这里。

往定国公府走时她很高兴,脚步飘飘忽忽,还差点被府中的护院发现。

是什么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是个坏人的呢?从小在西疆一起长大的两个人,都姓叶,一个成了众人敬仰的将军,一个投入了因刺杀开国皇帝而险些被诛杀殆尽的羽楼。

对于羽楼的老主人,给她吃给她穿,还教授习武药理,晴芷当然很感激。

不过感激只是一方面,并不影响她刺出匕首的速度。她是个坏人,从来都缺乏有恩必报等优秀的品质。

“原来将军的堂妹,也勾结反贼啊。”三更半夜,定国公府某处阴暗的角落传来一声调笑,素和炤从墙根后闪出来,把书生样的白衣穿得分外妖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便觉得眼熟,守了几天,果然没错。”

叶晴芷一手抓着匕首和黄金假面,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愠怒开口:“你跟踪我?”

“杀我至亲,还下了魂色销逼我就范,只是跟踪,未免太便宜你了。”素和炤笑嘻嘻的,却谁都能听出愤怒,“我没有靠近那个院子,只是看你走了进去。”

他话音未落,叶晴芷便冲了上来,瞬息之间双方已过了三招!

“当时你跟着云枝来送茶水,一路上只有她的脚步声,却没有你的,果然是个高手。”素和炤退开几步,声音拔高一些,“可惜将军竟然没有留意到。”

叶晴芷冷笑一声,语调轻快:“是你为了压制毒性,身体已大不如从前!”

平心而论,整个羽楼包括老主人在内,功夫充其量只是二流偏下,但羽楼中人善使剧毒,想要杀掉一个人,只消片刻就够。

从指尖开始开始蔓延起一层黑紫,素和炤察觉不对,低头看了看,刚刚和晴芷对上一掌时就发觉掌心痛痒难耐。直到大半个手都成了黑色,他才抬头道:“你便在这里把我杀了,看天亮之后叶央知道此事,会说些什么。”

这个名字似乎点醒了晴芷,她咬着下唇犹豫片刻,从怀中摸出一枚药丸甩了出去,“你不要跟她说这件事,我就卖个消息给你。”

“……好。”素和炤点一点头,服下药丸,脸上的死气渐渐消散,屏息凝听她接下来的内容。

“现在我是羽楼的新主人,已经约束了手下不会再插手此事。”晴芷别过脸去,在定国公府承认这个事实,不管周围有没有人听着,都让她觉得心虚,“但是太晚了,你要想办法让阿央姐姐保护皇帝,幕后人在内斗,暂时无力实施新的计划。还有……还有我叛出羽楼唯一的原因是他们勾结了库支,和叶央没有关系!”

素和炤认真地思考她的话,末了问:“幕后人?内斗?果然像将军说的那般,不止一股势力参与其中?”

晴芷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每个月找我拿一次解药,只要你不告发我,就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明白吗?”

“你!”

她没有理会身后素和炤的气急败坏,光想着再不将匕首还换回原处,叶央肯定会发觉异常,急忙沿着小径,踮起脚尖往清凉斋跑去。

……

次日一早,叶央遵循原计划,递了名帖,要去王巧筝那里拜访。三皇子封裕王,府邸在南边,只有回京才用得上。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以从前姐妹的名义拜会,命人备马车,还难得穿上了颜色鲜亮的衣服。

晴芷渐渐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不再每日天不亮就缠着她,这让叶央挺满意的。去外院交代亲兵一些琐事,素和炤也勤快不少,见了将军居然知道主动问好了!

今天跟随叶央出来的,都是府里的丫鬟小厮,她并不想把王巧筝吓着,所以亲兵一个没带,连小厮也只挑面目柔和清俊的来。大街上人来人往,叶央静静坐在马车里,略微侧头,通过声音分辨外头行人都在做些什么。

有贩夫走卒的吆喝,有泼辣的妇人讨价还价,有雅间里传出的丝竹乐音。

不错,起码京里的平民都生活的相当平静。

前朝余孽想要复辟,唯一说得过去的借口就是本朝天子昏庸……不过现在虽不是太平盛世,但明君贤臣,哪怕和库支打仗消耗了国库不少,损失却还在可承受的范围里。只要百姓对皇帝没有怨言,想要推翻这个朝代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哪怕他们千方百计地找上了素和炤,有了看似名正言顺的理由,但缺乏兵马粮草,也是有心无力。

叶安北使了个诈,说已经掌握了反贼的名单。凡事最怕来自内部的背叛,反贼同党恐怕真写了一份名单,表示共同扳倒大祁的忠诚。叶安北告诉姓柳的他正好有这样一份名单,柳大人的名字赫然在列,才会派人在军器监盯梢。

——事实上,那只是叶央灵光一现的广撒网罢了,原本还打算盯完了军器监,再挨个查有嫌疑的朝臣呢。

不过柳大人果然上当,供出了一些同伙,最起码,承认了反贼的存在。

可惜今日一早,东宫的那件事还是传了出去——相关的太监宫婢都罚入掖庭看管起来,当事人又不会多嘴,消息还能传得沸沸扬扬,果然是别有用心的人推波助澜。

这也是叶央必须早点去裕王府邸稳住王巧筝的理由,她还和大哥联名上了道折子,说太子一事是遭人陷害,只消有充分时间,定能水落石出。

“将军,到了。”不多时行至裕王府,丫鬟在马车外提升一声,叶央立刻来了精神,一步跳下马车。

府里当家做主的是王巧筝,她直接去拜会主母,不需要先问过谁,只看王巧筝愿不愿意见她罢了。

摊上了那种事,裕王妃恐怕心情糟闷得很,全是碍着未出阁时的交情,才痛快见了叶央。

裕王府按照形制,弯弯绕绕的路当然不少。叶央走了许久才到内院,看见了被丫鬟婆子簇拥在中间的王巧筝,远远一笑。巧筝姐生性温柔端庄,家教得当,不爱在外张扬,幼时便处处忍让跋扈的吴贞儿,如今自己掌了家,倒显出几分精干来。

只是眉间那股精干被郁郁的神色掩盖,王巧筝一见叶央,顾不上叙旧,惴惴不安道:“你,是不是也听说……那件事?”

叶央如实相告:“巧筝姐,恐怕半个朝堂都知道了。”

“果然,果然!”王巧筝一双微红的眼睛,颜色比簇新的锦衣华服还鲜艳,闻言用手帕掩上嘴巴,哽咽一声,又要落泪。

她身边的管事娘子,不满地盯了一眼叶央,虽未明说,可从前叶央和她家娘子有交情,怎么说话这般直接!

“巧筝姐,你听说我!”叶央一拍桌子,没去碰丫鬟端来的茶水,“你从前也不傻,难道就不想想,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吗?一夜之间,沸沸扬扬,难道不古怪?太子断不会说出,太子妃也是。”

一番话震住了哭声,王巧筝只比从前成熟了几分,眉眼未有太大改变,圆脸庞很是福相,“……这,这是?”

“朝中之事,我不方便透露。”叶央轻轻摇头,看了一眼四周的丫鬟,“此事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大理寺在查真相,你和太子一样是被人陷害。今日前来,只为了告诉你,稍安勿躁,一切有我。”

同一时刻,朱墙琉璃瓦的东宫,因为罚没了一大群的下人,故而显得格外寂寥。

商从谨捻起一枚棋子,却没有落在棋盘上,而是反复摩挲,说的是同一句话:“稍安勿躁,一切有我。”

坐在对面的人,正是当朝太子,面貌和他有五分相似,心中有事所以疏于打理,下巴上冒出星星点点的胡茬,苦笑一声:“老五,你不用拉着定国公家声援我,这点小事我都处理不了,日后如何整理天下?”

尾音坚定,龙威隐隐!

“问题是,你的确处理不了。”商从谨不慌不忙地落下一枚黑子,又捻起白子,竟是在同自己对弈,“皇兄,若是手足陷害于你,该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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