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殿。
几个丫头终于将散落一地的宣纸一一拾完,蔡康朝她们摆摆手,示意她们出去,旋即转身出了房门。
那道修长的明黄身影此时正静立在院中,今夜无月,头顶只窸窸窣窣散落着几颗星子,在这样深寒的冬夜里,平添了几分落寞孤寂。
“蔡康。”
许久,那人突然转身,低唤了他一声。
蔡康忙躬身上前,心口惶惶地静候吩咐。
今日南大将军夫妇前脚刚走,六王爷与沈姑娘便入宫了,皇帝有意替他二人赐婚,沈姑娘却硬生生将之推却。
说来说去,又说到那沈秋霜身上,末了,沈姑娘竟以此作为威胁。
却说,何时沈秋霜平安出宫,她便何时嫁入王府。
皇帝本是一片好心,沈秋霜之事不牵连到她身上已是法外开恩,她却这般不识抬举,无怪圣上会大怒。
那人却又不说话了,沉默良久之后,反是匆匆来报的士兵打破了寂静。
“奴才参见皇上。”
来人一副士兵打扮,却是萧玄景身边最得力的暗卫——
成鞅。
当初他得了皇帝密令暗中追查陆聃下落,陆聃自动现身后便一直潜于帝陵,为的便是候一个人,一个与凤血佩玉牵连甚深之人。
而他此番带来的消息是:端亲王妃的尸身,不翼而飞了。
昨夜一场大雨,端亲王妃陵寝突然坍塌,今日整修之时发现棺椁中只剩了一副衣冠冢。
皇帝自始至终背对着他翦手而立,许久之后,方袖袍微动,示意他下去。
成鞅躬身退出,皇帝旋即对蔡康下了吩咐:“明日你去皇后宫中跑一趟,便说明年的选秀可着手筹备了。”
蔡康心口一瞬大惊,此时此刻,却不敢去探皇帝的面色。
消息传到灵凤宫中时,龚璃正在院里与教她煮茶的老嬷嬷学着挑茶的本事,乍然闻之,一不小心便失手打翻了盛放茶叶的簸箕。
便在此事之后不久,宫里突然便闹起了鬼,消息最早是从甘泉宫中传出来的。
那里住的都是从前伺候宁贵妃的宫奴。
从前宁贵妃得宠之时,荣华富贵他们也跟着享了不少,自打宁贵妃入了冷宫,甘泉宫里的光景,便也与那冷宫无甚大异了。
那些宫奴只说夜里总有一道轻飘飘的身影,穿着太监的服饰,浑身是血地在院子里爬。
一个过气妃子奴才口中的话,自是没有多少人信的。
及至浣衣局里也传来了消息,只说一个浣衣婢子深夜打水时,打出了一堆专门祭奠死人的冥纸。
一时之间,宫里上上下下都开始人心惶惶。
灵凤宫里的奴才随他们的主子,无论是从前的南妃,还是如今的宸妃,惯常都是不信那些东西的。
所以照旧该吃吃该睡睡,能让他们忧心的,也唯有一事,那便是来年的选秀。
如今小皇子已不在主子身边,皇上若再挑中几个美人,他们主子在宫里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
谁曾想,便在此时,竟连他们主子也开始出现了异样。
连着数日,龚璃夜夜噩梦缠身,竟被那邪物折磨得疯疯癫癫不成人形了。
灵凤宫里的奴才,这才真真正正开始重视起来。
问他们的主子究竟梦见了什么可怕的物事,她却一个字也不肯说。
日升殿。
蔡康抱着拂尘缓缓步入,终于在院中玄衣男子面前站定:“皇上,卢太医求见。”
他恭声禀着,偷偷去瞥皇帝的眸色。
萧玄景眉梢微微一挑,徐徐凝向了他身后之人。
卢太医隐在院里光影暗处,正躬身静候。
皇帝摆摆手,蔡康会意,领了一众宫奴避却。
院里一瞬只剩了他们二人。
“微臣参见皇上。”
卢太医上前见礼,双膝下跪之时,头埋得极低。
皇帝眸色微微一变,面上只不动声色:“起来罢。”
卢太医领命起身,照旧躬身立着。
皇帝缓缓朝他步过去,在距他几步之遥出顿下脚步。
“知道朕唤你来所为何事么?”
他面色平和地看着卢太医,后者见得他眸底那一抹意味不明的深邃时,不由又低垂了头。
皇帝便在此时低声笑了:“卢太医。”
他唤了他一声:“你进宫多少年了?”
卢太医暗暗握了握满是腻汗的手心,强忍住心底的惶恐,低声答道:“微臣进宫时恰逢圣上登基后的第二次选秀,算下来,已快足三年了。”
皇帝赞赏一笑:“卢太医好记性。”
他说着,缓缓迈出了步子,顿下脚步时朝冷宫的方向扬了扬下颌:“朕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冷宫旁侧的密林里,你跟南妃在那里挖甘牛子。”
“皇上……”
噗通一声,卢太医惊得一瞬跪地。
皇帝朝他剔去一眼,眸底一瞬掠过一抹深寒,唇角却始终凝着一抹笑,音色幽幽:“南妃生前,朕最后一次见你,是在去往太医院的路上,当时太后捉了你跟南妃私通的把柄,正要将你治罪。”
他深凝了地上双肩微颤的男子一眼,眸底一寒,声音徐徐转冷:“你可知朕当时为何出手救你?”
“微臣……不知。”
卢太医头垂得越发低,出口之声隐见颤栗。
皇帝突然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他一把捉住他的手臂,逼他看向了自己:“不知么?”
眸底幽冷掠过,他徐徐勾弯了唇角:“你倒是个聪明人。”
他深凝了他一眼,终于松了他的手臂徐徐起了身,翦手在他面前站定,幽声低道:“既如此,当年南妃身边小蚁子的死因,想必你也不知情了。”
他幽冷的眸子沉沉将他锁住,那语里的威凛胁迫之意,卢太医又如何不知。
他狠狠咽了抹唾液,半晌方勉强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微臣……一概不知。”
皇帝终于笑了,弯身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手臂,一双莫测的眸深深探进他的眼底:“你最好记住你今夜的话,否则,朕能让你坐上太医院院正之位,同样也能将你送上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