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过隙,转眼便到了姜太后的寿辰。宫中所有人都尽心竭力为这个特殊的日子做准备。
大伙儿都知道太后撑不了几日了,若在这个大喜日子出了纰漏,得罪了皇上和太后,少不得被扒一层皮。
“皇上,太后娘娘请您过去。”太后身边的大宫女靖雁来请人。
姬昊空理了理常服上的皱褶,就要带着黎昕和白鹏海一同过去。靖雁目光在黎昕身上不着痕迹的扫过,面色如常在前面引路。等到了朝阳宫前,姬昊空进了门,她将旁人都拦在外面,毕恭毕敬道:“皇上,太后娘娘只想和您说些家常话。”
姬昊空颌首道:“你们去偏殿休息,等朕出来。”
说罢独自进了姜太后的寝宫,和平时一样,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今日姜太后气色极佳,久病枯败的脸色有了一层红晕。许是生辰到了,人也精神了起来。见到姬昊空,她起身相迎,立马被对方请回去,靠在软垫上休息。
“哀家今日觉得精神头不错,不信你问靖雁。”
大宫女靖雁行礼回禀道:“皇上,太后娘娘一早就起来了,胃口极好,比平日多用了小半碗粥。”
姬昊空勾起嘴角道:“母后今天是寿星,全天下的百姓都为母后过寿呢。”
“就你嘴甜。”姜太后笑道,连语调都不似以往慢吞吞的。
她挥了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哀家想要和皇上单独说一会儿话。”
靖雁行礼离开,将殿中伺候的宫女太监都带了出去。姜太后见他们都出去了,微微笑道:“皇帝,哀家的身子,哀家自个儿心里清楚,昨晚哀家又梦见先皇了,他说要接哀家走,让哀家准备准备,你说……”
“母后……”姬昊空心中绞痛,面上笑容不减道,“母后身体好着呢,别多想。太医都说母后的身子骨比以往都好。”
姜太后摇摇头道:“太医是否还说过,哀家活不过这个冬天?”
姬昊空怒道:“是谁这么大胆,胡言乱语,朕饶不了他!”
姜太后笑道:“皇帝怒的不是太医胡言乱语,而是有人对哀家说实话。哀家心里清楚得很,就算不说哀家也猜出来了。哀家今日……是回光返照吧?”
“母后不要多心,养好身体才是。”姬昊空轻声道,语气微微颤抖。
姜太后拍了拍对方的手,道:“不必瞒我,有些话哀家若不早点说,以后怕就没机会。哀家最后下一道懿旨,皇帝听不听哀家的?”
“母后不会有事!”
“哀家只问你,哀家的懿旨,皇帝你遵不遵从?”
姬昊空面露哀色,转身不让对方看出来。颌首道:“母后请说。”
姜太后嘴边的笑容收起来,面容肃穆道:“哀家死后,宫中不得纳男妃。”
姬昊空像是被踩了尾巴,面容惊恐道:“母后!”
“知子莫若母。哀家只想知道,哀家的话你还听不听?”
“母后何必如此?朕从没想过,朕……答应你!”
姜太后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又道:“哀家死后,皇帝也不得娶男后入宫!”
“……”姬昊空眉头紧锁,缄默无言,心中似有很多不平。
姜太后说出这番话,费了很大的心血,一阵猛烈咳嗽。姬昊空连忙为她推背顺气,好一会儿之后,姜太后缓了过去,脸色红润了些许道:“哀家会将这两条写进懿旨里。”
姬昊空眉头皱得更紧,半晌开口道:“既然是母后的心愿,朕都会遵守。”
他虽然眼角微红,答应的太快,还是让姜太后起疑。
她不放心道:“哀家想听皇帝亲口说一遍。”
姬昊空握拳,紧抿嘴唇沉声道:“朕绝不纳男妃,也不娶男后!”
姜太后总算释然一笑道:“你若违誓,就让哀家在地狱永受煎熬。”
姬昊空握紧拳头,姜太后明知道他孝顺,以自己发毒誓,比他管用。看来他对黎昕的心思,是让姜太后最放心不下的事。
姬昊空缓缓松开拳头道:“母后请放心。朕以前绝没有此意,以后也不会有!”
姜太后叹息道:“不要怪母后。前朝是怎么覆灭的?皇帝要以史为鉴,没有一个男人甘愿留在后~宫。”
“母后你说得对。”姬昊空点了点头。
没有哪个男人甘愿留在后~宫。朕怎么舍得将黎昕禁锢在这座小小的地方?
朕愿意封他为相,封他为侯,甚至封他为异姓王,唯独不会封他为男妃、男后!朕愿意让他执掌百万大军,怎么舍得让他掌管后~宫三千,这般委屈着自己?
可是姜太后身为太后,身为过去无限风光的皇后,一辈子都耗费在和后~宫女人的争斗中。
这一切母后怎么会明白?他的黎昕从来不是依靠一个男人而活。他要是不抓牢了,对方就会跟外面的小妖精跑了!
为了不刺激姜太后,这些话姬昊空没有当她的面言明。人和人之间的追求是不一样的。
为筹备寿宴,宫中亭台、御苑绣幕相连,陈设中多了蟠桃和长生花、万年青,象征长寿之意。昭德长公主早早便来了,随后贤王带着侧妃前来参加寿宴,坐于殿上。
姜淑妃暂代皇后之职,同他们一起作于坐于殿上,其他宫中嫔妃坐在殿外两廊,每个人面前都摆放着美酒佳肴。
黎昕站在姬昊空身后,保护对方安全。太后不希望大摆筵席,所以这次没有请百官来贺,来的都是重臣以及姜家在朝中当官的。
黎昕有些日子没见到姬子骞,对方对他友善微笑,他也朝贤王微微点头回礼。在皇上身边伺候,又当着太后和其他人的面,不好显得和亲王私交过甚。
姬倾国神情复杂地看着与她相邻而坐的温宜春,又抬眼去看黎昕。不过更多目光落在姜太后身上,眼中闪动不明的情绪。
姜太后在那本小说里,身体没能支持到过年,所以如今活到三月初,已经延长了原有的轨迹。黎昕觉得姬倾国一定深有体会。这些日子她进宫来得特别勤,那种感觉就仿佛,来一天少一天,每一天都是赚来的。
他见过对方躲在宫中角落偷偷抹眼泪,不过每回靠近,对方就一脸高傲地仰头离开,一点都不将自己的脆弱展示在人前。
筵席开始,姬昊空杯中倒满千岁酒,给姜太后贺寿,先干为敬。彩台上教坊司准备的歌舞不绝。每一盏御酒举起,都会有新表演,百戏杂耍,且歌且唱,好不热闹。
连太后最喜欢的伶人,也上去表演神仙拜寿的故事,那俊俏的优伶一上台,姜太后的眼睛明亮,更加集中注意看戏了。
“赏,重赏!”姜太后极喜欢这名伶人,比当初的董伶人还要喜欢,预感到自己时日不多,每次都赏赐丰厚。教坊司投其所好,让他演了两出戏才退场。
他一离开,姜太后靠在软垫上,有些精力不济了。
姬昊空举杯,他让教坊司精心准备的舞曲上演了。异域曲风响起,十六名头上垂发编了数根辫子,戴着象牙佛冠,身披璎珞的舞姬出场,她们手持嘎巴拉等法器,一人持铃奏乐,随着铃声一步步踩着满地绢花,登上了彩台。
此刻的彩台,已被布置成四周回旋阶梯的飞桥。
姜太后听到不同寻常的梵音乐声,已经直起身子,直视前方飞桥。看到十六名穿着大红销金裙,披着云肩,长袖舞动的天女,双眼闪过怀恋的光芒,唇边微微勾起回忆的笑容。
千花织布障,百宝贴仙衣。十六天魔随声舞起,在飞桥上单脚点地,急速旋转着。她们飘逸的长袖和身上的璎珞,在旋转中如同绽开的花。
大红销金裙摆和她们数根长辫子,也在转动中惊艳了众人。
领舞之人持铃,舞姿与旁人不同。她的铃声引导着所有舞姬在飞桥上舞动。虽曲子名为天魔舞,却个个如飞天仙子,姿色不凡。但这十五个天女加起来,也没领舞之人钟灵毓秀,仿佛天地间所有的灵气都汇聚给了她。
她的腰肢纤细柔韧,在舞曲中弯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寻常人若是做这个动作,肯定得闪了腰。
不知道为何,当领舞之人做出这个高难度动作时,姬昊空瞥了黎昕一眼,这鬼祟的动作,立马被黎昕察觉到了。
“啊!”姬倾国突然小声叫出来,“江白容!”
她的语调太过古怪,似乎又惊又怒,不过因为飞桥上的表演太精彩,旁人都没注意她的语气,只听到她叫出的内容,纷纷认出了领舞者。
“江婕妤!她怎么在台上?”殿外的嫔妃们小声议论道。
有比她们位分高一些,知道内情的人小声告诉她们。
“妹妹们不知道吧?太后想看的这支舞,只有江婕妤会跳。等这一曲跳完,她便是江嫔了!”
“以后我们见到她得行礼,还得叫一声江姐姐了,慎言!”
不管怎么样,江白容这舞跳得太美,她争宠的本事,那些嫔妃们又嫉又看不上眼,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她平步青云。
连贤王姬子骞见了她的舞姿,眼中都闪过惊艳赞赏之色,只有成帝的表情依旧高深莫测。
江白容跳得香汗淋漓,短短十多分钟,已将她多年的练舞所成展示出来,最后一个急转,她从飞桥上跃起,非但没有掉下去,反而靠着长袖圈住了隐形的铁丝,将她整个人拽起来,从飞桥飞升。
众人哗然。这最后飞升之舞太惊艳了。《十六天魔舞》之所以让姜太后恋恋不忘,正是领舞之人最后的倾城一舞。
来自异域的曲调奏完,此舞也落幕。带给人的震撼和美感,却迟迟不退。
“天女飞升了……”姜太后小声道,嘴角勾起了释然的微笑。
她轻松愉悦地闭上双眼,觉得很困很困。睡意来袭,她进入了黑甜乡,做了个很美的梦。梦中先帝还是个少年郎,拉着她的手,走在满地青草鲜花的山坡上。
她一身嫩黄衣裳,少女的打扮。山坡上有一座寺庙,那是她和先帝初遇的地方。
正办着热闹寿宴的大殿上,突然响起了一声压抑的哭泣。
大宫女靖雁眼中含泪禀报道:“太后娘娘她……”
三月初四,千岁宴上。
姜太后,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