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善游者溺,善骑者堕(1/1)

郭荣传信给长兄郭太,说我奉大王之命,南下堵截晋人的粮运,谁想到他们却不走陆路,而装船走水路……倘若欲在东岸登陆,输粮入尧祠,愚弟自可劫夺之,就怕他们从西岸登陆,输粮入平阳,那我就鞭长莫及啦……

郭太闻讯,心说既然是大王下令劫粮,倘若不能成功,竟被晋人的粮队逃逸,岂非会怪罪吾弟么?即便不怪责——当然啦,以石虎的脾气,可能性不大——也损我郭氏在军中的声誉。这支粮队倘若真如兄弟所言,想在汾水西岸登陆,那我非得把它给劫下来不可!

于是遣骑兵沿着汾水哨探、追踪,寻机劫粮。

郭太也算羯军宿将,自然不会不考虑到,晋军有可能出平阳城接应,还有可能布设圈套,以粮队为饵,欲图重创己部。只是一方面,他自视过高——况且所部又是羯骑的精锐——另方面感觉骑兵来去如风,只要预先筹谋,指挥得法,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太大的危险性吧。

把数千上万斛粮食从船上搬运下来,再输入平阳城——平阳虽然东南方城壁濒临汾水,但并无水门、水道,船只是不能直接进城的——需要的时间绝不会短,即便再出兵层层遮护,我只要抵近了射箭、纵火,则以骑兵的机动力和冲击力,不至于毫无所得。

自然要警惕城内出动骑兵——他并不清楚陈安已然北去——兜截自己的后路,所以郭太打算分兵为二,一部前出去劫粮,另一部则相距三五里地以为接应。此外,还传信给陈川,要他于明日午前兵出西平城,以牵制平阳晋军的注意力。

当然啦,陈川那乞儿素来怯懦,倘若不严厉呵斥的话,想必是不敢出城的——郭太即命士卒传自家口讯,说陈川你若胆敢不服从我的命令,我必手刃汝,即便大王在此,也无可阻拦!

——陈川大早上的起身,便即接到郭太此令,正感羞恼,接着就听说石虎昨儿半夜也传口信过来了……郭太实有害我之意,我若不先下手,怕是终将死于郭氏之手啊!此前护送郑樱桃到晋阳去,固然由此巴上了石虎的粗腿,可是也得罪了郭氏,两相权衡,真未知是利是弊啊……

倘若郭太真中了晋人的圈套——以陈川这种老兵油子的天然嗅觉,他觉得可能性是很大的——必然损兵折将,将来也定遭大王的训斥,大王问起我来,我便杀一两个小兵塞责,说是大王口信并未及时传达,想来郭太也拿我没招儿。但他既然遣使当面向我传令,我就不便装聋作哑了……也罢,少歇便佯装出师,晋人若不出城,我便接近平阳城后再退,晋人若是出城,我就马上撤回来,只要不与敌人接仗交锋,想来不会有什么损失吧。

大王命我护守西平城,这才是最重要的,即以唯恐西平有失而主动撤退,郭太又能拿我如何呢?且待他吃了败仗,到时候我徐徐设谋,总要把郭家那几个货全都踩下去才成!

于是点起半数兵马,站站兢兢出了西平城,徐徐向东南方向运动……

再说郭太,方得传报,晋船果然贴近汾水西岸,开始向岸上搬运粮草,并且平阳城也打开了南门,冲出两支步兵来,一支当道立阵遮护,另一支则护送数十辆马车前往河岸,协助运粮。根据旗号判断,两军数量都在千人左右。

虽然主体是步兵,但亦有少量骑兵遮护,所以羯骑是不可能靠得太近的。固然打老了仗的人,尤其是专司侦察工作的,对于数字统计必有所长,很多情况下往往远远瞟上一眼,便知敌军总数如何,误差不会太大。但终究平阳城附近一马平川,除了城墙外,就找不到什么制高点,因此而平视过去,人相拥挤,队列数重,还在不时移动甚至变阵,想要于短时间内通过远观算清人数,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按照惯例,这时候就要点算旗帜了,一般情况下,百人左右的一队即有一面小旗,三到五队为一营——目前关中晋军的制度,则是一部——有一面大旗,算旗数比点人数要靠谱得多。

因此羯军哨骑便即点旗后归报,郭太估算一下,倒在自己预判的范围之内。仅仅接应万斛左右的粮草,晋人必不可能倾城而出,再加上陈川即将离开西平城,向城下佯动,则晋人出来两三千之数,是在情理之中的。

一千步兵,自然挡不住自己精骑的突击,其余一千士卒协运粮草,基本上没有什么战斗力。但此仗确实也存在着风险,终究距离城壁太近,一旦晋人见势不妙,开城增援,恐怕自己难以得手。所以最重要的,就是速度!

郭太下令,留半数骑兵在远处接应,自将其半,携带引火之物,疾冲晋阵,争取快速通过,然后抵近才刚搬运到一半的粮秣,驱散看守者,点火焚烧。火头一起,自军便即远飏而去,哪怕你晋人反应再快,也未必来得及出城追我。

战斗的初始阶段,一切正如郭太所料,精骑快速迫近,仅仅一千晋军步兵,根本无法结成正面足够宽大的阵列,以长矛阻遏羯骑的冲锋。羯骑先以乱箭扰乱晋阵,继而从侧面驰突,晋人抵御了不过十数息的功夫,便即彻底崩溃,纷纷逃向城门——可是沉重的城门从他们出来后便已合拢了,真不是那么容易再能快速打开的。

倘若郭太的意图是极大杀伤晋兵,则必能趁此机会,将出城守御的这一千步卒彻底歼灭。但他的目标却是粮秣,于是并不追杀,而是直驰向汾水岸边来。

抵近河岸,果见数千晋人正在搬运粮草,其中相当数量身上无甲,手中无械,应该只是随船而来的民夫。郭太呼啸一声,率先策马冲去,晋人见状莫不大惊,发一声喊,便即四散——有的往城边跑,有的急跳下船去。其中只有一支晋兵,约五百人,中竖大旗,上绣“材官将军莫”字样,闻警不乱,匆匆聚拢起来,欲作困兽之斗。

郭太略略犹豫,我是按照原计划前去烧粮为好呢,还是趁机去斩杀晋将莫怀忠为好啊?短短数息的功夫,他便下了决断,于是又再分兵为二,少部前去烧粮,多数则跟随着自己,直奔那面大旗而去。

晋人以弓箭拦阻,可惜数量太少,稀稀拉拉的,对疾驰而至的羯骑几乎造不成什么威胁。眼见大旗就在眼前,郭太连旗下那员无马的将领——想必就是莫怀忠了——面上表情都能瞧得一清二楚了。于是张开骑弓,搭上雕翎,便待当胸一箭射去……

此后的事情,恍惚如梦,郭太要等逃出生天后,方才能够理清前因后果——他的坐骑突然间“唏溜”一声,马失前蹄,朝前栽倒,把郭太也掀下地来,摔了个七昏八素。随即身旁部下纷纷马翻人倒,晋人倒是抛弃弓箭,各执长矛,趁机猛冲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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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央等将筹谋,要设个圈套,引诱郭太来踩,于是即用烽火通知莫怀忠,命其将粮船靠拢汾水西岸,尽量抵近平阳城,却先不要卸粮,而等待城内增援抵达。

随即姚弋仲即率三千余正辅兵出城接应,故意少打旗帜,且使一千迎敌,自将其余来到河岸边,趁着敌军哨探的视线暂时被遮蔽的机会,假装运粮,实际上却挖掘了好几道陷马坑。因为时间仓促,这些陷坑并不甚深,但是上铺柴草,再敷上薄薄的一层土,作为伪装。这样的陷坑,倘若能被察觉,别说战马了,连人都可轻松跃过,但若不为所察,任凭你千里良骥,照样崴脚……

羯骑的动向,城头上居高临下,自然瞧得一清二楚,刘央即以预先商定好的旗号来远程指挥。当羯骑“顺利”突破晋兵拦阻以后,姚弋仲率领河岸旁的部队,便即草草敷盖好尚未完工的一些陷沟,然后半数佯装搬运粮草,半数则或者藏入车中,或者跃进船内,摒声静息,潜伏起来。

等到郭太率部抵近,“运粮”的发一声喊,四散而逃,唯留莫怀忠所部五百人孤立于岸边诱敌——目的,则是再分敌军之势。果然郭太率主力来杀莫怀忠,将将抵近,突然间踏入陷阱,马失前蹄,随即他身旁、身后,将近百骑于数息间陆续跌翻。余骑不敢再前,急忙勒马,阵势一时大乱。

莫怀忠急忙率部前突,反攻郭太,并且姚弋仲率兵也自船内起身,再登河岸,为其后援。平原之上,骑兵固然对于步兵拥有压倒性的优势,但若骑兵停步、静立,那就未必能够是同等数量、严阵而前的步兵的对手了。况且郭太所部三千骑,一分而再分,早已不如莫、姚二部数量为多。

至于分出去焚烧粮车的羯骑,也是将将抵近,便被藏在粮车中的晋兵以预先上好的数百支蹶张弩攒射,同样损失惨重……

郭太过于自负了,虽然怀疑晋人可能会有埋伏,但在他想来,我精骑飞驰如风,只要速度够快,一击离脱,又有什么圈套能够绊得住我啊?

然而《鬼谷子》有云:“事贵制人,而不贵见制于人。”明知道有陷阱还往里踩,必然受制于人。敌人既然要布陷阱,则前期准备工作必定相当充分,难道不会把骑兵的机动力也计算在内吗?

《淮南子》则云:“夫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备以其所好,反自为祸。”就因为自恃其能,反而看不到危险,因为过于迷信骑兵的机动力和自军的战斗力,结果郭太一脚就踩进了晋人的陷阱之中。

好在他所部骑兵,确实是羯军中一等一的精锐,基本来自于原胡汉政权和并州刘琨集团所属的胡人精骑,虽然遇伏,也并没有就此崩溃,反倒很快就稳住了阵脚,并且把郭太也给硬生生从晋人矛尖下抢了回去。郭太急令后撤,骑兵乃不再列阵,四散而逃,晋兵在后面大呼小叫,却也追赶不上。

然而城门虽然仓促难开,却早有数千晋兵通过暗门潜出城外,偃旗息鼓,躲藏在羊马垣后,一见羯骑得过,便即出而整列,大致上封堵住了去路。郭太被迫绕路而逃,同时他原本埋伏在三五里外的另一半羯骑,远远的见势不妙——因为计算距离,河岸边理论上应该起火了,却偏偏毫无动静——也急忙驰来接应。

晋军若只有步兵,是很难在这种情况下留下更多羯骑的,好在路松多率领“具装甲骑”部队也同时自羊马垣后驰突出来,猛插进两支羯骑之间。这些甲骑全都脱卸了沉重的铠甲,并其部分扈从,都和普通轻骑兵一般,皮甲、皮弁,战马负担一减,奔驰起来自然极为轻松、迅捷,当即便将郭太的残部给拦住了。

路松多手挺长矛,来寻敌将。郭太远远望见,虽然不知此将是谁,终究败战之际,肝胆俱裂,竟然胆怯而不敢应战,只是绕着圈子地跑。甲骑的扈从也皆娴熟马术,尤擅用弩,便即分出去拦阻前来接应的一千五百羯骑,甲骑本身擅使长矛、短兵,则与步兵阵相互配合,肆意绞杀那些才从汾水岸边败逃过来的羯骑。

最终郭太所部踩过陷阱的一千五百骑兵,几乎全军覆没,唯郭太本人在十数名部曲的护持下,侥幸逃出生天,但也只得一路向南跑,暂时与余部失去了联系。于是甲骑配合步兵,又来赶杀接应的羯骑,亦杀伤数百人,战败而降者也有数百人,其余不足半数,狼狈逸去。

就此石虎留在汾西的机动兵力,可以说是彻底覆灭了。

残余羯骑逃向西平城,陈川得报,急忙后队变前队,前队变后队,撤归城中——其实他最远离开西平城还不到五里地。随即遣人快马经城北而过,通过浮桥,去向石虎禀报。

石虎得报大惊,正待详细探问经过,忽见尧祠中火光大起。他不禁怒道:“谁叫张熊纵火?如此还怎么搜罗晋人遗留之物啊?”稍待片刻,有骑兵来报,说:“是晋人自于祠中纵火,火势甚烈,张将军等为大火所阻,不能遽向南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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