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宾一晚上都没有睡。
他越想这窃书之事,越觉得其中有问题。初看信文,心思只关注内容,但其实文字浅显短少,还真没什么可多琢磨的——因为文字浅显,所以出自苏峻的可能性比裴该和郗鉴都要高?这种问题研究透了也没多大意义吧?
一直要等到张披离开之后,张宾一个人独坐内室,才开始仔细琢磨所听到的窃书的全过程,发现其中有一点很不可索解,那就是——为什么会有封皮这种东西存在呢?
晋代才刚开始普及纸张,书信用纸的很少,也不象后世似的,习惯有封套和信瓤。从前的书信或为绢书,或为版书。倘若是绢书,那就可以随便折,揉成一团也没有问题;倘若是版书,则习惯两版一合,完了用绳子系上——可能还加盖封印。
若以纸为书便不同了,这年月的纸张质量相对粗劣,薄而且脆,不方便反复折叠,一般都是卷起来,再顺着纹路按成长条——条状比筒状方便携带。有人富裕,不怕浪费,也会在书信外多加一张白纸,同卷、同折,再在白纸上书写题头或者落款——这就是所谓的封皮了,算是替代传统木牍外的封印,故有此称。
那么问题来了,既是徐州来的密信,必然深藏,唯恐泄露,加上内文又不长,自然用纸越小越好,四边空那么多就很不可思议,况且还多加一道封皮……这寄信人是丝毫也没有秘密工作的常识吧?
而这样一封信,竟然能够通过重重关卡,顺利送抵程遐手中,难道程遐对地方上和军队的控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么?
张宾越想越觉奇怪,而且还隐隐的有些后怕——幸亏自己没有头脑一热,急匆匆地就去上报石勒呀。
翌日一早,他正在衙署办公,但仍怀想此事,总有些神思不属,忽闻石勒召唤,便即匆匆前往。才到堂前,只见程遐也迈着方步过来了,二人装模作样,微笑见礼,然后并肩而入。本以为是有什么军国大事,要同时召两位重臣前来,可是抬头一看,只见石勒身边站着张披,面上似笑非笑,张宾心里当即就是“咯噔”一下。
——完蛋,这小子不听劝,自己先跑来告发啦!
石勒先唤张宾近前,把手里的纸递给他,问道:“此书原本,据张良析说,见在右侯处?”
张宾接过信来略略一瞥,便即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正是。”
“卿既得书,何不报我知道啊?”
张宾急忙回答道:“因为此书内容不明,其事尚且有疑,臣本欲调查真伪后,再来禀报明公。”
石勒眉心一拧,便问:“有何可疑?”
张宾沉声答道:“书自外来,且无抬头、落款,其言未必确实,此疑一也;据张良析说,他窃得此书时,外面本有封皮——若为密书,不当如此正式,此疑二也;且臣实不信程司马有通敌之举,此疑三也。”
说到最后一点,他特意微微侧头,斜眼去看旁边程遐的表情,只可惜程遐比自己落后了半步,看不清脸——不过程遐闻言,竟然没有立刻跳起来喊冤吗?张宾隐隐觉得不妙。
就见石勒突然间一拍桌案,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张宾和张披都有些蒙圈儿。好不容易石勒笑完了,这才受手张宾:“右侯果然不愧是右侯,万般狡诡,都难逃卿之眼目啊!”
张宾心里“咯噔”一下,暗说好险……不过张披么,估计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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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张披离去之后,程遐继续伏案工作,时候不长,有人来报:“那人果然已入右侯府去了。”
程遐不禁冷笑,心说张宾啊张宾,你以为把张披安插在我身边,秘密窥探我的动静,我就毫无察觉吗?我第一个要防的就是你,既然得掌隐秘事,当然第一时间探查你府上来往人等——张披每次都是半夜过去,还走角门,难道以为我的探子那会儿都已经下班了不成吗?
我早就看张披不顺眼了,之所以不把这小子做掉,就是为了找机会把他背后的你给揪出来!如今好了,那人果然是搞阴谋的天才,设这个圈套,足以把你们俩给一锅端喽!
随即却又不禁暗叹一声,心说还是赶紧把张宾搞垮吧,为了斗他,我可真是殚精竭虑。而且只要张宾下台,或者起码遭受重挫难以复起,我就可以顺势断掉跟裴该的联系,或者起码以非对等的姿态,光从他那儿套取情报。
于是当即下令备车,秘密前来求见石勒——因为他知道石勒也日夕操劳,不到更深夜静是不肯睡下的。
见面之后,程遐开门见山,伏地哀嚎:“右侯欲杀我,明公救我!”
石勒当场就蒙了,赶紧伸手搀扶,说你起来说话——“右侯因何要杀爱卿……”再一琢磨,张、程二人素来不合,尽人皆知,其中某一个突然间起了杀心,也在情理之中啊,于是改口再问:“又如何能够杀卿啊?”
程遐答道:“右侯使张披窃取隐秘书信去,明日必然在明公面前进谗,说臣暗通徐州苏峻,以此欲使明公杀我……”
石勒听了这话,不禁皱眉,冷着脸就问:“是何隐秘书信,如何能作为汝通敌的罪证?”不是伪书,确实是从你这儿窃走的,那究竟是封什么信啊?难道你真跟徐州方面有所往来不成么?
程遐赶紧解释:“臣岂敢背明公而与徐州通信……”他本人掌管间谍工作,即便是敌方,暗有联络那也正常,只是为了避嫌,一般这种事儿程遐都要先禀报石勒知道,获得首肯才敢去做——徐州例外,事非寻常,而且他也知道石勒最恨裴该了。
随即问道:“明公可还记得,前数日臣于驾前草拟的那封密书么?”
石勒点头:“内文我尚可复述……”他记忆力很好,虽然做不到过目不忘——因为压根儿就不认识字啊——但若文辞不甚古雅的文章,基本上都能过耳不忘。
程遐就此说了:“明公细思,倘若有人将此书来,云受书人乃是程某,内容可能契合否?”
石勒略一回想,便即悚然而惊:“果然如此——难道说……”他脑筋也是转得很快的,当场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张披窃此书去,欲将此事栽赃到汝的头上?”
程遐点头道:“张披窃书,自以为神鬼不觉,而我实已知晓,暗中使人缀于其后,要看他可有幕后主使,结果他夤夜而入右侯府上!以张披的身份,即便出首告发,明公自然难信,但倘若明日是右侯将密书呈于案前,明公素来重右侯,则必深信不疑矣!”
石勒笑着摇摇头:“子远,卿想岔了。此书本是卿在我面前拟就,还读与我听过,我自然明白其中曲折……”
程遐忙道:“明公天人之资,博闻强志,遐一时间未能计算至此,怀疑明公,死罪……然而,倘若明公并不记得信文,则难免要为右侯所惑;而即便记得信文,若臣不急来剖析委曲,恐怕也必启明公之疑了!是以慌忙来谒,恳请明公救命!”
石勒拍着程遐的肩膀安慰他,好啦,我知道了,不会因此而怀疑你的。随即嘴角一翘,微露笑容:“也好,且看右侯能否看出其中狡诡,明日是否会来告发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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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今天一大早,石勒就特地等着张宾上门,谁想张宾没来,来得却是张披,并且一口咬定这是程遐通敌的罪证。石勒这才把张宾和程遐全都叫来,当面对质,等到张宾说出“三可疑”来,石勒不禁大笑,说果然是右侯啊,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啊。
随即转过头去问张披:“卿较右侯,相差远矣。”
张披还在迷糊,赶紧鞠躬拱手,说我的才能确实远远不及右侯,然而——“此非程司马通敌之证乎?难道说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石勒注目程遐:“子远,卿可为张良析解说否?”
程遐一伸手,老实不客气就从张宾手里把信给抢过来了,然后瞧了一眼,就问:“此副本也,原书何在?”
张宾按捺着性子回答道:“在我家中。”
程遐不再追问,就手指着信上文字,冷冷地问张披:“汝以为书此之人为谁?”
“或是苏峻,或是郗鉴。”
程遐摇头:“郗道徽昔日也曾为明公所拘,欲说其归降,其人文采横溢,名重当世,岂能为此俗语?”随即嘴角一撇:“也是,当时汝尚未归从明公。”
“那便是苏峻所书?”
“则受书之人为谁?”
张披已经觉出来不对了,干脆闭口不言。
程遐冷笑道:“汝必以为受书人为我,故执此来明公驾前进谗言,欲害我复邀功也。不妨实言相告,受书之人本当是——青州曹嶷!”
张宾细想信文,方才恍然大悟,急忙问道:“此是程司马唯恐明公西征并州,而曹嶷又再反复,发兵袭我之后,故此伪作苏峻之书,欲其为青州所得,则曹嶷疑心徐方将与我夹袭曹嶷,使其不敢妄动……或先将兵去攻苏峻,亦未可知?”
石勒拍案大笑:“右侯真乃当世智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