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秦子楚凝眸注视着赵姬的高挺的肚子,眼中闪过为难的神色。
赵姬一手拖着肚子,一手撑着矮桌,身后还需要两个侍女一起搀扶,才姿势难看的慢慢坐起身,她抬手掩饰的往脸上遮了遮。
怀孕前期虽然反应都不大,可打从肚子挺起来后,她原本白皙细嫩的脸上长满了黄褐色的细小斑点,在颧骨连成一片,自己看着都觉得恶心。
一想起秦子楚身边仍旧跟着一群鲜花般的年轻女孩,哪怕秦子楚每次凝视她的眼神都充满了温情,赵姬还是忍不住次次遮掩自己的面孔,不想让他看到自己不美好的一面。
赵姬摇摇晃晃的走到秦子楚身边,秦子楚立刻扶住她的后腰,赵姬被秦子楚的体贴细致哄得眉开眼笑,轻声说:“公子,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妾?”
秦子楚视线下滑,落在她的肚子上,神情更显复杂。
逃难的时间当然不会按照秦子楚的心意出现,时机转瞬即逝,若是此时不逃,恐怕日后再也没办法离开了。
可赵姬现在无人搀扶的时候连起身都难,想带着她用走的逃难,绝对是痴人说梦!
秦子楚并没有直接回答赵姬的问题,而是抬手对着侍女们摆了摆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我有些私房话要和夫人讲。”
寝房里的几个女孩脸上都露出揶揄的笑容,掩着口脸色绯红的你拉拉我、我扯扯你的结伴离开了,弄得赵姬面色大红,心中既羞涩又夹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自豪。
待侍女们全部离开,秦子楚一边扶着赵姬在房中缓慢的走动,一边压低声音道:“夫人今日就将老夫人单独叫进来,让她收拾好金银细软——记住,只能带一个包袱,其他的东西都不要了,不然会被看守的侍女们发现——昨天太傅传来消息给我,秦军伐赵,邯郸即将封城。我们必须赶紧逃出邯郸,否则性命不保。”
赵姬脸上一阵惨白,她的手掌不由自主的抚上肚子,失魂落魄的说:“妾这些年也算享受过荣华富贵,可以不在乎那些首饰珠玩,可我快生了啊。孩子会不会受伤?”
话音未落,一行清泪已经顺着赵姬脸颊滑落。
她紧紧抓住秦子楚的手掌,长指甲完全陷进他掌心的肉中,眼神像是落水的人看着一根浮木,充满乞求,希望秦子楚能够给她一个万全的保证。
秦子楚手上一疼,眼中也闪出犹豫的神色。
可最终,他还是咬咬牙,阐明利弊:“夫人,卫神医会跟我们一起离开,路上出了你、我、老夫人和卫神医,其他人都不走。老夫人是生过孩子的,她可以为你接生;卫神医专擅女科,对生孩子可能遭遇的危险也通晓一些。我虽然不能说他们跟着能保护你肚子里的孩子万全,可我们若是不走,就永远走不了了。等到秦军包围邯郸,赵王必定斩杀了我们祭旗,到时别说孩子,你自己的命都要没了。”
赵姬脸色更显苍白,手掌来回轻柔的摩挲着自己的肚子。
可让秦子楚没想到的是,听了这些话,她竟然不再犹豫的点头,语气十分决绝的说:“妾立刻就叫母亲进来收拾东西。”
秦子楚看着赵姬,心情复杂,他撑起笑容,点头低语:“明日天泛鱼肚白的时候,太傅买通的人会打开西侧角门。我们乘上他的车,直接出城,夫人可要快些准备。”
交代完,秦子楚转身离开。
他心里一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望。
他真心希望赵姬腹中的孩子是自己儿子,这几个月与赵姬相伴要是说没有一点感情,绝对是骗人的,可赵姬刚刚却亲手打碎了秦子楚产生没多久的暧昧情绪。
赵姬无论嘴里说的是什么不重要,听其言而观其行。
她实际上是舍不得这座质子府中安逸富贵生活的,而且比起孩子的安危,她始终更在乎自己,否则也不会做出刚刚的回答。
事实上,秦子楚刚才说的虽然是实话,可也有试探赵姬的意思。
赵姬要是坚持为了孩子平安出生,不愿意离开赵国,他可以联系彰黎,带着赵姬一同躲在邯郸城外不远处的深山老林里,等待秦国大军到来,再将随身的玉佩送入秦军军中。
到时候一样能够保护他们性命无忧,但对需要争夺生存时间的白起而言,就不是个好决定了。
因为身在阵前,军营无论如何是不会让身份地位高贵的秦子楚送回秦国的,这种行为简直像是逃命败将,对军心不利。
可赵姬一听说留下对自己不利,她竟然如此迅速的改变了决定。
不得不说,赵姬变脸的速度让秦子楚大开眼界。
秦子楚仰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忽然发出一声轻笑,觉得自己蠢透了。
他竟然对一个在史书中记载跟着情夫一起准备谋害亲生儿子的女人有所期待,希望她温柔美好、充满母性和善意。
在这个世界,果然没有什么人能够与他谈到一起去。
秦子楚缓缓走回房中,随便拿出两件色泽艳丽的外袍叠好卷入包袱之中,随后又扯破了一件黑色外裳,把布条紧紧缠在手腕上。
他用这只手拿着一卷竹简,心思却早跑到千里之外了。
硬生生强迫自己没有露出一丁点不同,入夜前,秦子楚把包袱裹在铺盖中,直接搬去了赵姬房中。
赵姬的表现完全无法与秦子楚的自然相比,自打秦子楚交代第二日黎明就要离开,她的一举一动与平时差异大得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两个侍女都在怀疑赵姬是不是要做什么。
秦子楚一进门就发现了赵姬房中气氛怪异,他涎着脸向两名侍女露出略带尴尬的笑容,眼睛却直瞄赵姬,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原来,夫人一整天都在等公子,难怪夫人坐立不安的。”贴身服侍赵姬的侍女一发现秦子楚抱着铺盖出现在寝房外,立刻掩口轻笑。
站在她身边的另一名侍女已经嘴快的说破了此事。
秦子楚对着两个女孩作揖,口中未带调笑的说:“两位姐姐既然看异人来了,难道还想留下大被同眠吗?”
两个侍女虽然云英未嫁,可也听懂秦子楚话中的意思,不由得脸色一红,飞也似的跑出寝房,再没进来。
秦子楚见她们远远离开,收起脸上的笑容,心中道:若非我怕赵姬露出马脚晚上特意搬过来帮她掩饰,私逃之事恐怕就要生生被赵姬搅黄了。
赵姬一见秦子楚脸上的忐忑不安马上消失了,牵着秦子楚手掌不肯放开,竟然把他手背掐出一片淤痕。
“夫人不必害怕。乖,晚上我抱着你,你放心休息,时辰到了我喊你起来。”秦子楚坐到铺盖前,轻拍着赵姬的后背。
赵姬虽然仍旧心中不安,根本不想入睡,奈何抚摸着她脊背的手掌太舒服,加之怀孕后期一直睡不安稳,每天都很疲惫,她还是很快睡着了。
赵宋氏比赵姬沉稳得多。
她一直藏在寝房的角落中,见赵姬睡着了,才悄声走上前,把整理出来的几个包袱全部堆到秦子楚面前,看得秦子楚眉头皱得更严重。
他声音虽低,可语气中的愤怒一清二楚:“老夫人收拾这些东西是做什么?”
赵宋氏自从生了赵姬,再没得宠过,这些年过的十分贫穷,她实在是穷怕了,眼见赵姬让自己把“金银细软”整理起来,看什么都觉得好,不知不觉就整理出了好大一堆包裹。
她听出秦子楚的不满,尴尬的笑起来,嘴里却说:“都是好东西,日后怕还能用到。”
秦子楚霎时冷笑出声,抬手在寝房中指了一圈讽刺道:“窗户上的白纱也是好东西,老夫人干脆一起带走吧!”
赵宋氏被秦子楚说的面皮发烫,垂下头,匆匆打开包裹,有些生气的犟嘴道:“那公子来说什么不要了吧。”
秦子楚随意从几个硕大的包裹中扫过,眉头一皱再皱。
他终于忍不住怒声开口:“把赵姬的首饰留下,你们母女一人准备两身衣裳,剩下的全部都扔了——连新纳的鞋底都带着,老妇人真节俭。”
赵宋氏嘟嘟哝哝的絮叨着,可到底知道现在逃命需要依靠的人是秦子楚,虽然心中不满还是拿出了大半东西,可惜哪怕这样,赵宋氏还是阳奉阴违的留下许多秦子楚吩咐之外的行李物品。
秦子楚一眼扫过,平静的说:“老夫人要带多少东西,自己背着就好。”
说的赵宋氏脸皮更烫,包裹中的东西她当然搬不动。
可赵宋氏只有年轻时过过十几年的清苦日子,自打被赵大夫看中,哪怕后来失宠,也从来都性命无忧;加上搬入质子府的这些日子秦子楚对她们母女表现的爱重有加,无论赵姬提什么要求,秦子楚都尽力做到,这让赵宋氏渐渐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以为秦子楚是个好欺负的窝囊男人,准备逃命时候把所有沉重的东西都让秦子楚亲手提着。
赵宋氏根本就没分清楚这是逃命不是郊游!
两人之间气氛生硬,直到时间差不多了,赵宋氏怕被丢下,才主动开口叫醒了赵姬:“女儿,时辰到了,起来吧。”
赵姬睡不安稳,昨夜又衣衫未解,一听到赵宋氏叫她,马上就起来了。
三人轻手轻脚的走到角门,果然见到角门四敞大开,看门的人却早就不见踪影,而卫神医已经登上吕不韦的马车,在门外等着他们了。
吕不韦的仆人们七手八脚的把赵姬和赵宋氏扯上后一架马车,秦子楚却被吕不韦亲自请上自己所在的座驾。
“城门已经戒严了,还请公子换上这身衣服掩饰一二。”吕不韦说着抖开一条女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