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个时代的终结】(上)(1/1)

七叔的病是在脑子。我不太清楚那些复杂拗口的医学术语。我唯一知道大概的意思:七叔的脑子里有一个肿瘤,恶性的,因为位置的原因,手术的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七。所以基本杜绝了手术治疗的可能了。

而这个肿瘤,随着日益的生长,到了最后就会要了七叔的命一旦它生长到了一定的程度,压迫了一些脑部的神经,七叔就会失去一些人基本的感观,比如视觉,听觉,嗅觉……等等。

而现在,七叔的眼睛视力已经衰退了。

在半个月内,任何一天,七叔都可能会忽然毫无征兆的……猝死。

我走到他的身后,七叔并没有察觉——事实上,他的听觉也衰退了。

轻轻的,我听见老人的一声叹息,然后他伸出了干枯的手,试图去触摸树枝上的那颗嫩绿的新芽……可是他的手伸到了一半,停住了,似乎舍不得一样,距离在嫩芽几厘米的地方,停顿住了。

“七……七叔。”我轻轻喊了一声。

他转过头来,无声的看着我,笑了一下。七叔的脸色很疲惫,但是眼神依然很亮,他低声道:“扶我起来吧。”

我把他扶上了轮椅坐好,然后给他盖上了一条毯子,我皱眉道:“小朱呢?我不是让他照顾您的么?”

七叔摇摇头:“我让他出去帮我买东西了。”他看了我一眼:“有香烟么?我想抽一枝。”

我没有犹豫,立刻掏出了香烟盒给他。

我知道。他这种绝症的患者,肯定是不适合抽烟的……但是,我能拒绝他么?这个老人,就快死了。或者三天。或者五天,或者……就在下一分钟

就让他在临死之前,尽量地多享受一些吧。

七叔的身子已经很虚弱了,他夹着香烟的手指都在颤抖。我心里有些酸意,推着轮椅:“我们进去吧,七叔,外面有些冷。”

“不,让我在外面多待会儿吧。”他笑了一下。

我无声的站在他地身边,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么?我不知道怎么说,对于一个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人。那些无聊的安慰的空话,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七叔静静的吸完了一枝香烟,惬意的叹了口气。然后他不顾我的阻拦,挣扎着弯腰,顺手在地上抄了一下……

鹅卵石地面的两侧,是新的土壤,因为种植地植物是刚移栽过来的。所以土壤还有些松动。

七叔非常费力的,用他已经在颤抖地手指,从土地上抓起了一把泥土。然后他坐直了身子,抓着这把泥土凑在了鼻子边上,用力的嗅了一下……

“人老了。”七叔叹了口气,看着我,仿佛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落寞:“过不了几天,我就会和这些泥土融为一体了……嗯,尘归尘,土归土。人嘛。早晚有这么一天的。”

随后,他吃力的挥挥手,指着他的前面:“你坐下,和我说说话吧。”

他地前面只有一个水泥台子,可是我这会儿哪里还会在乎这些,闻言立刻坐了下来,就坐在他的对面。

“小五……”七叔点了点头,他看着我,眼神闪亮……这或许是这个老人全身上下唯一还具有生气的地方了:“你干得不错……真地,干得很不错。”七叔低声道:“自从你接手以来,其实开始的时候,我也怀疑过你……毕竟你太年轻了,但是当是,为了大圈兄弟们的生计,我还是决定出来支持你。现在看来,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了。”

我没说话。

“现在的大圈的兄弟们,比之前二十几年来,任何时候过得都要好我今天想和你说一句话……”七叔看着我,脸带微笑,随即他很欣慰道:“两年前,你来找我,我带着你走进大圈……恐怕是我这辈子做过得最得意最成功的一件事情了。”他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我的脸,笑道:“刚子,我现在还记得那天你背着一个包,一看就像是刚偷渡上岸来地样子,一脸愣头愣脑的样子……唉,可是没想到,这才两年,你已经是温哥华说一不二的五爷了。”

我有些心酸,用力捏了捏七叔的手。

“我这辈子,走到现在,算是走到头了。”七叔叹了口气,他指着那树:明“看见那嫩芽了么?我今天才看见它发芽了……嗯,很好,很好啊。你比我,比我们从前的那一帮老家伙都强。我相信,今后你会把这帮兄弟们领得更风光,我老头子已经看不到了……而且,恐怕也帮不了你什么了。”

我觉得嗓子有些哽咽,想说什么,但是又说不出口。

“人啊,到了死的时候,总有些罗索,总觉得话说不够,天看不够,总想能多睁眼几天……哪里有这么便宜嘿嘿我老头子这辈子,风光也风光过了,杀人放火的勾当也做过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快意恩仇,那样的日子也过过了。值了。”七叔笑了起来:“而且,我比其他的那些老兄弟更得意的是,他们死的时候,大圈还在动荡而我死的时候,却亲眼看见了大圈的兴旺回头我到了下面,遇到那些老兄弟,也可以对他们炫耀一下了。”

他笑得很愉快,然后把手里的那把泥土又嗅了嗅,随手洒在了地上。

“小五,我求你一件事情。”七叔看着我。

“七叔,您说吧。”我毫不犹豫道:“不管什么事情,我一定给您办妥了”

“我老了。”七叔静静的看着我:“我十几岁从家乡出来,那个年代,动荡我下乡插队,在云南待了十年整整十年啊当时我还是个小子,从乡下回来之后,立刻就赶上了和越南打仗,我和一帮老兄弟,刚下汽车,就立刻冲去报名参了军嘿嘿之后,打完了越南,我们这帮家伙也都成了一身血腥的家伙。现在说来也奇怪……嗯,我在加拿大待了这么多年,一直到现在,我快死了,心里却从来不想家乡。一点都不想。我家乡也没什么了,娘老子的坟都没了,当年离开的时候,就一个破牛棚。也没什么念想了……可是这些天,我晚上梦里,就总想着云南的那个山村。就是我下乡插队的地方。我在那儿待了十年啊。唉,这两天,我总在想,人离乡贱啊人都说,老了,落叶归根,可是老子的根在哪里?家乡我是不想了,没什么东西在那里了。我就想着还能有教会回云南一趟,回我当年住了十年的那个山村里。小子,你知道么?我一直觉得,那里才是我的根是我的家乡啊。”

我心里一动:“七叔,您如果想回去,我立刻安排”

“不了。”七叔摇摇头:“我现在不敢回去了……说来不怕你笑……我,我怕啊我怕回去了,看见那里都变了,熟悉的房子没了,熟悉的人没了……回去了,反而落得心里不舒服。嘿嘿,小子,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想那个地方?”

“不知道。”

七叔看了看远处,他仿佛在回忆:“当年啊,在那里,在那个山村里,那年我才十八岁吧,当时我和老八,还有老三老四,都在那里插队,我身体最好,还和山里人练几手功夫。仗着自己年轻,还喜欢和人打架。老八老三老四他们,就总给我擦屁股,哈哈可是呢,我后来喜欢上一个姑娘……嗯,那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嗯,是了,好像是叫阿旺。你不许笑,这个名字是不好听,可那个姑娘,漂亮,水灵我们当年那帮小子,哪里见过什么女人?都把她当仙女一样啊。嘿”

他回忆当年,说起这些来,却反而越发的精神了,甚至又问我要了一枝香烟。

七叔夹着香烟,继续回忆:“嗯,阿旺是什么时候对我有意思了……唉,老子是记不得了。我帮她挑过水,还帮她劈过柴。她对我笑啊,,笑的那叫一个甜后来有天晚上,就在杏沟子后面,老子和她偷偷幽会,一个把持不住,就把她……哈哈哈”

随即七叔笑了一会儿,眼神里闪过一丝阴霾:“唉,我是想娶她当婆娘的,她也是肯的。但是当年啊,那个年头……我们是外来的,是下乡插队过去了,说句难听的,我们成分不好啊当地人也不肯把自己的闺女嫁给我们。我和阿旺偷偷好了一个月吧,她爹妈就把她嫁人了,嫁给的是临村的一个家伙,妈的”七叔眼睛一瞪,大声道:“老子当年年轻啊,脑子一热,就拿了一根扁担,冲到了阿旺家里,把她家大门劈了,和她爹妈吵了一场,然后我拿着那条扁担守在村口,我知道娶她的那个小子今天要来下聘礼,我就在寸口守着老远看见他带人挑着担子来了,我当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邪火,一个人提了挑扁担跳了出去,一个人把他们七八个人都打跑了那个小子还被我一扁担打在了肩膀上,回家之后在床上躺了三天”

七叔摇摇头,叹了口气:“结果就闯祸啦村里人跑来逮我,十几个人围了我,把我用绳子捆了关在了牛棚里,晚上的时候,老三老四老八他们,悄悄的翻了围墙进来把我救了出来。我知道,这事情祸闯大了,还是老八聪明,他出了个主意,让我带了一包干粮躲进了山里。我在山里一蹲就蹲了一个星期啊。妈的,差点没被狼吃了。老三老八两人轮流给我送吃的进来。一个星期之后,老八说没事了,我可以下山了。后来我下来了,才知道,人家不追究了,因为阿旺给我求情,她跑到临村的那个小子家里,在人家门口跪了一天啊。我下山的前两天,阿旺被他们家人接走了,嫁了过去。”

我看着七叔眼角颤抖的肌肉,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子悔啊”七叔摇头:“当时我发疯了一样的,抄了把柴刀就要跑去拼命,老三老四老八拼命把我拦下了,我不小心,挣扎之中,错砍了老八一刀……嘿嘿现在你知道老八的手,为什么会少一根手指了吧他被人叫做方八指,完全是因为我的那一刀啊可也就是那一刀,看着老八捂着手,全是血,我才呆住了,人也冷静下来了。妈的,我闯了祸,却让兄弟为我忙前忙后,我还算个人么”

………后来的事情。也就没什么说的了,我忍了下来,在那里又待了几年,政策一变。我回城了,然后参军,打越南人,打完之后,退伍了,和兄弟们拉了人出来闯江湖,最后跑到加拿大来了……唉,人啊,一辈子过来,真地什么都见过了当年我和老三老四。还有老八,我们感情多好肮有另外几个兄弟,虽然不是我们一起下乡的。但那都是当兵打仗的时候一起过来的,也是感情好地兄弟可是一到了这个花花世界,大家就都变了嘿嘿嘿”七叔忽然冷笑两声,眼角流出了一滴泪

………老三老四他们怎么死的,老六怎么死的……我没问。也没说。老八他要上位,我不拦他他原本就是我们那帮人里最聪明的一个没错,他的确是最聪明的。我最没用。我除了头脑一热就去拼命之外,也没太大的本事。老八要上位,我不拦他就算他要我的命,我也就给他算了我累了一辈子就那么几个兄弟,临到最后,你打我,我杀你。妈的,老子烦了老子不干了还不行么”七叔说到这里,语气里带着强烈的愤慨

到这里。他看了我一眼,淡淡道:“好了,我说着说着就说偏了。嗯,那些打啊杀地,不和你说了。”

我沉默着,没说话。

心里却有些感触。

从七叔的表现看来,他分明是隐约知道当年八爷上位,是干掉了自己兄弟才得手的这点我也知道,龅牙周也早就对我透露过这些。

那么……退一步说……我上位是干掉了八爷才上来地这个……七叔难道就真不知道么?他看了一辈子这种事情,难道心里还不清楚么?

不过,他估计也早就看透了吧。

知道或者不知道,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人一老了,话就开始多了。”七叔笑了一下,看着我:“小五,我求你的事情很简单。我在这个地方待够了,待了几十年了。这里到处都是洋鬼子,我在这里拼了半辈子,可如果叫我死后把骨头都埋在这里,我有些不甘心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死了之后,你把我烧了,骨灰送回国内去,我不求别的,就只求你,把我的骨灰弄到云南的那个小山村里,也不要找什么风水宝地风光大与,我只要你把我地骨灰洒在那座山下,我就瞑目了”七叔用力抓住我的手:“你能答应我么?”

我心里有些感慨,看着他,郑重道:“七叔,你放心你的心愿,我一定帮你达成”

七叔笑了一下,他松开了我,挥挥手:“好啦,我累了。你也回吧,明儿下午来看我地时候,给我带一包唐人街老刘家的酱肘子唉,忽然很想吃这一口,你记住别忘了,明天带给我吧。”

我起身告辞。

离开的时候,我还看见七叔坐在那棵树下,眼睛呆呆的看着树枝上的嫩芽……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我正在大师兄的武馆里练拳。

自从在多伦多,大师兄和金河一战之后,那展现出来的近乎传说一样的身手,立刻把包括我在内,还有当时在场地其他兄弟,全部都震了回来之后,锤子原本在大师兄手下练功夫总是叫苦,后来却精神百倍,即使每天扎马步扎到后来,走路都变成了八字腿,却一声苦都不喊了。而通过了锤子和那天在场的几个兄弟的传播,人人走知道了,我大师兄拥有几乎可以媲美武侠小说里大侠一样的功夫

而回来之后,这半年里,大师兄督寻我练功,也格外严格了三分。尤其在最初的两个月里,他仔细的调教了我一番,使得我的身体被他调整到了颠峰的状态。然后又经过了严格的磨练,他终于教了我新的功夫真正的功夫

通臂拳

就是那天大师兄一下就把金河推出了好几个跟头,然后连连吐血的那一下

“锤子你撇着腿在哪儿干什么装蛤蟆吗”大师兄一声呵斥,锤子立刻身子一抖,原本已经发软变型的双腿,赶紧工整的蹲好。

我刚打完一套拳。轻轻擦了一把汗,颜迪手里提着一条毛巾,就站在练武场的边上她刚帮大师兄切了一堆中药……顺便说一下。大师兄给我调养身体地那碗中药,后来已经不用他给我弄的,大师兄教会了颜迪一系列的手法,从配药到熬制,后来都是颜迪弄给我喝了。

西罗也在,他和大师兄的儿子雷孝两人在医院里住一个病房,结果两人居然聊出了交情来,伤好出院之后,西罗跟着我一起在大师兄这里练功。原本大师兄是不肯帮我做黑道上地事情的。但是西罗毕竟是他亲伤的,所以大师兄也就允许西罗在他这里练功。而且大师兄亲自督导西罗做了一些恢复性的锻炼,最后又禁不住我的游说,加上西罗的确是个好材料。也多多少少教了西罗两手——当然,大师兄是一个极讲原则的人,他教的都是一些小玩意,真的功夫,他是不会教的。

但是。大师兄不教,他儿子雷孝却未必就那么古板了。我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小子了,人如其名。真地就好像是一条小老虎一样,虎虎生气,年轻好动,性子冲动,又很热血,讲义气,跳脱飞扬。很快就和西罗打成了一片。

在我和他切磋了一番之后,让我无奈的是,我身为他的师叔。但是如果双方动真格地话……我还未必真的能收拾得下我的这个师侄用大师兄的话来说,雷孝和我半斤八两,真的放对,就看两人地状态了,而我凭借丰富的打架经验,或许能取胜。

毕竟雷孝在大师兄身边那么多年,从小练起,而大师兄本身的修为已经不低于当年地师父了更重要的是,当年的师父没教我多少真的绝招,可大师兄对自己的亲儿子,可不会藏私

所以,雷孝和西罗混熟了之后,偷偷的也教了西罗不少招。大师兄对于他儿子和西罗的交情,倒是并不在意,在他看来,西罗这个年轻人不错,讲义气,而且也很真诚。

不过除了那次再多伦多出手之后,大师兄这半年来,就没有再帮我出过一次手了。

我擦完了汗水,又看西罗和雷孝两人打了一场,最后雷孝一拳把西罗放倒在地上,西罗从地上跳了起来,两人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团。

我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今天还要去看七叔。七叔昨天说他想吃那个唐人街的刘家酱肘子,这种小问题自然不难办。我派人去了,让刘家今天早上六点就起来烧炉子,然后准备了最上等的肘子,单独做了一份最肥最嫩,最上等地肘子,还放在蒸锅里一直存着,保证鲜嫩的口感,一会儿我派人去取了之后,就要去见七叔了。

我擦完了汗水,又喝了一大碗中药,正在休息的时候,就看见外面小朱和龅牙周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

我看见小朱面色阴沉,尤其是看见他眼角隐隐的还挂着泪痕……

我心里一突,忽然手里一滑,砰的一声,手里的药碗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五哥……七叔他刚刚……去了。”小朱在我身边低声道,他很难受,眼睛红红的。一直以来,我都让他负责照顾七叔,这小子和七叔的感情已经很深了。

随后他还说了些什么,我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我只是茫然的吸了口气,退到边上,坐在了椅子上,然后呆呆的看了天空一眼。

初春的天空还带着一丝灰白,有些寒意。

西罗也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他迅速的走了过来,脸色也有些难看。唯一有些茫然的是颜迪,一直以来,大圈里的那些事情,我几乎都瞒着这个妮子,因为我不想让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落入她纯洁的心里。

她看着我面色难看,忍不住问了身边的龅牙周:“周律师……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龅牙周面色沉静,他叹了口气,口气很淡然:“一个时代,终结了。”

的确,来到加拿大打拼的老一代的大圈,在七叔去世之后……已经全部谢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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