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玑微微仰头, 纯良眨巴着眼睛,也不回话, 就这么人畜无害地瞧着伏羲。
伏羲很快便觉出自己敏感过头,对方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他也太草木皆兵了。
自觉有些不好意思的他缓和了脸色,低头温声道:“没吓着你吧?我还以为……”是巫族来了什么觊觎河图洛书的仇家。
伏羲并没有前世的记忆,但他这些年以太昊之名一统中原,同周遭的大巫部落起过数次冲突。巫族多视人族和妖族为死敌,外观上又同人族几乎没有差别,极难区分, 伏羲的部落中也偶有混入的巫族奸细。
但各族都极为重视传承, 无论如何不会拿这般幼小的孩童做部族斗争的牺牲品。
河图洛书是他生来所有的法宝,他推演其中玄妙,就是为能有抵御巫族巫术之法。每当此时,他便寻僻静的地方独自钻研,以期避过旁人耳目, 就连他自己部族的子民,都鲜少告知目的。
他先前明明仔细确认了周遭空无一人,这小家伙难不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太玑冲他摇了摇头,好奇问道:“你刚刚在算什么呢?”
伏羲对他虽无敌意,却也并非没有防备, 只道:“你先告诉我, 你怎么知道这是河图洛书?”
太玑如实答道:“你先前投胎的时候, 是我把你的魂魄同这河图洛书放在一起丢进轮回的, 我自然认得。”
“……???!!”伏羲温和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本只当这小少年是迷路,不管是哪族的人,安生送走便罢,却不想他语出惊人,一句话就把伏羲震住了。
“刚才晚风有些大,我没听清……”
太玑指着那河图洛书又重复了一遍:“我亲手拿过它,还送你们一起进了轮回,当然认得。”
伏羲笑容收敛了起来,从画卦台上站起,蹲下-身严肃问道:“你是幽冥之人?”
六道轮回之地是巫族重地,这小不点说是他给自己投胎的,莫非真是巫族大能?
太玑果断摇了摇头,“不是,我是紫霄宫的。”
伏羲微楞后忽然一喜,神情也放松下来。
紫霄宫,道祖鸿钧的道场,看来不是敌人。
伏羲也没搞明白怎么自己潜意识里对太玑所说的话分毫没有怀疑,就听太玑道:“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怎么不答我的?”
伏羲这才淡笑道:“实不相瞒,我近日从这河图洛书里推演出许多玄妙变化,本来是件益事,可我越是领悟其中门窍,就越是看到奇怪的画面……就连睡梦之中都不能停歇。”
“那些画面就如同我亲身经历过一般,可我出生至今,都确实从未到过那些地方,也没有和那样厉害的巫族打斗过……”
太玑听他描述便明白了,了然道:“那是你前世的记忆。”
“我的前世?”伏羲低头思考起来。他自看到那些画面之后,就开始有了一些模糊的辨别能力,以及对巫族的警惕,方才看到太玑紧张也是因为此。
可大凡人间之人,出生便是新生,没听说过谁还背负着前世记忆前行的,为何偏偏是他?
莫非他身上还有什么重大的责任没有完成?
伏羲猛然想到了自己所推演的那些东西。
他忽地站起身,浑浑噩噩回到画卦台上,又开始进入推演,太玑见他又在那里“坎艮离兑”地自我纠结起来,就觉得这个转生了伏羲脑子好像有点问题……
他听着他嘴里念叨的那些东西,小脸儿皱成一团道:“你究竟在算些什么?”
“天机。”伏羲言简意赅。
太玑心里有点好笑,天机这种东西,还不是他和师父说了算,伏羲直接来问他不就好了,自己在这里琢磨个什么劲儿?
可是伏羲他们这种人,大抵跟后世那些被称为科学家之类的生物有些异曲同工之处,问题的答案非得自己求算出来才行,任太玑怎么给他捣乱,他都不理会。
太玑瞧得着急,便对他道:“你要是脑子记不住,就在石头上刻下来啊。”
伏羲睁大眼睛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着手捡起地上的尖石就往那画卦台上记,越画眼中震动越多,越画越疯魔。
“竟是如此……”
“轰——”地一声惊雷乍破,太玑最近听见雷声就下意识打哆嗦,惊惶抬头看了一眼。
那银亮的闪电将伏羲半面映得惨白,太玑忽觉有异,连忙抓住伏羲的手臂,惊问道:“你算出了什么?!”
伏羲目光深邃,投放到极远的地方,没有落处。
他微微皱眉,立在这天地间,嘴边却挂着一抹带着点踌躇满志、又似凉薄的微笑:“原是这般……原是这般……那圣人呢……”
太玑听得“圣人”二字,心中更是警铃大作,阻止伏羲继续在画卦台上演算:“你等等!你得停下!!你先停下来!!”
沉迷于揭开宇宙洪荒之谜团的伏羲此时哪能顾得上外物,手中的尖石一刻不停划下玄妙的轨迹。
前世之因,后世之果,这不堪一看。
大道之机,天地主角……如今天下注定是人族的天下,可大道定下的天地法则,竟是天地间没有永恒的主角!
所以终有一日,人族这天道宠儿也会走向灭亡……
那无所不能的圣人呢?
圣人策划量劫,清算因果,但数个量劫之后,终将逐渐被抹除私念,消逝掉对一切亲友、弟子、情感、教派、荣辱的生灵欲望,成为不在乎是非因果、生灭善恶、对错公私之人,直至被新的圣人替代,永远消失在天道中,如此循环往复。
原来所有的生灵,都是天道的棋子。
天道究竟在做什么?
伏羲静静演算着,看到世界生生灭灭,化归混沌又重新开天辟地,时光马不停蹄地向前,而除了混元圣人这掌局者和天道外,没有什么是能留下的。
大概这便是,宇宙的本质了。
生若沧海一粟,何其渺小。
“轰隆——!”
那徘徊不去的雷终于劈了下来,却不是朝着伏羲去的。
太玑惊恐看到那雷竟是落在自己头上,匆忙开了虎跑在地面一通风骚走位。
“噼啪——轰!”
他身后追着好几条电光,最后一道闪电几乎是擦着衣角劈下来的,把他的儒风护手都烧焦了。
“他自己算出了天机!关我什么事!!”太玑大声叫道。
雷法的天罚却并不会回答他,只是敬职敬业地依循大道,做着它该做的工作。
让此世之人意外窥得了世界深层的秘密,本就该算在太玑头上。
若不是太玑多嘴那一句,等伏羲的死脑筋想到记录自己演算所得的时候,他的寿数也该尽了。
如今伏羲已经窥得天机,又身负人族气运,不能将其灭口,这气只能撒在太玑身上。
事不过三,先前已经警告了两次,第三次总该长点记性,得些教训。
太玑扛着重剑满地乱窜,云栖松和泉凝月全都用上了,可既是天罚,又岂会轻易让他逃脱。
冰蓝色的气墙在他躲过那些惊雷之后层层升了起来,太玑顿觉挖了个坑给自己跳:他虎跑逃过的那些雷法,经这气墙一升,竟拼合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将他死死困在了正中!
我靠……
这东西是霸霸的封渊震煞吗!!雷法还带刀墙的?!
然而太玑并没有思考的时间,他将双臂交叉护住脸面,迎头一条雷电劈下,从头到脚把他电了个外酥里嫩。
太玑身上的装备全红了,挨了一道雷居然还带减速,他腰间的造化玉牒一会儿闪着蓝光一会儿闪着紫光,像被这雷法劈坏了似的,幽幽灭灭个不停。
太玑腿都软了,精疲力尽对伏羲喊道:“你停下……我要被你害死了……”
伏羲全无所觉,眼神望向无尽的远方,像在看什么宏大壮阔又死寂的东西。
造化玉牒不住闪烁着,似乎终于意识到它的小主人正在遭受攸关性命的攻击,后知后觉凝起防御的法罩包裹住太玑。
但它并非紫霄宫里完整的那片造化玉牒,防御能力也十分有限,面对这霸道的雷法,只两道雷便碎了个干净。
太玑觉得自己这次是真的要翻车了。
血条见了底,身上破破烂烂,哪还有半分君子如风的风采。血药CD,减伤全交,又根本没可能和天雷对打。
他挣扎着爬起来,嘴里尽是铁锈一般的腥气,一口小牙都要咬碎,从精神到身体都散架了一般,好像滚烫如烙铁,又好像冰寒如霜结。
若真要他死于话多,起码让他临死之前,把最后找到的那个给挖出来!
太玑果断扔掉了重剑,将觅宝铲攥在手里,用尽剩下的全部力气朝伏羲冲了过去。
伏羲摸着那画卦台上的符文,淡漠笑道:“是该把你留给后人看看,这天地人之卦画象术变化无穷,便将你唤作《易》罢。”
他俯仰天地,感悟良多,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畅快感叹,后脑勺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闷铲。
伏羲被这一铲子砸懵了。
“你发呆……发够了……没有……!”
太玑跌落在他旁边,觅宝铲碎了一地。伏羲讷讷回过身,脑袋后面疯狂往外逸散着紫色的蝶影,可他自己却看不到。
“……你跑远点……这雷不打你……”
太玑迷迷糊糊说着,身形已维持不了,缩成一只可怜巴巴焦秃了毛的叽小萌。
伏羲身后的蝶影越来越浓,雷法陷入了犹豫,竟短暂停歇了片刻。
太玑眼前的东西模糊起来,再也支持不住,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