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仅仅一忽儿的工夫,便遮住了四野。
高大而苍老的桦树枝干直插云霄,犹如巨大的手掌。
林中的枯坟也被茫茫的白雪覆盖,在银色的世界里显得更加孤寂。
旁边的树上一只老鸦聒噪到叫着,杀,杀,杀……
老鸦本虽然在林中,在坟上,可是,一双带着死亡的气息的眼睛却盯着白桦林的深处。
深处是荒坟。
荒坟外是一座茅屋。
老鸦是不祥的象征,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死亡的气息。
它不安地聒噪,是不是发现这座茅屋里马上就要有人死掉了?
这间茅屋像世界上所有的茅屋一样,破败,简陋,带着穷困潦倒的迹象。
只有穷苦人家才会在这样的天气里还要住在这样的茅屋里。
茅屋虽然简陋,可是,屋内却收拾得很干净,很整齐。
为数不多的生活用具全都放在了应该放的位置,既不显得凌乱,也不显得空荡荡的。
在门后,甚至还燃着一个小小的炉子。
木柴的噼里啪啦声使得春天仿佛又重现回到了屋子里。
这简陋的小茅屋里并没有人死去。
恰恰相反的是,两个小生命刚刚在这个白色的世界里降生在这个小小的茅屋里。
两个眼睛大大的,皮肤白里透红的女婴,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妇的怀里,安静地嘬着******她们并没有因为降生在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家庭里而觉得不幸。
她们在嘬着母亲的**的时候,那小小的脸上,居然显得是那样满足,那样幸福。
对她们来说,妈妈的怀抱,就是一切。
这是两个可爱的小生命。
当新的生命降生的时候——无论是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做父母的都是很高兴的。
毕竟,这是自己的骨肉。
他们热爱她们,就像热爱自己的生命一般。
可是,在这对年轻夫妇的脸上,却没有那种初为人父人母的幸福感。
他们看起来居然是那么得焦虑,那么得不安。
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种乱坟岗里的乌鸦才有的死亡气息。
这对年轻的夫妇虽然是穷苦人家,也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他们并没有世俗人重男轻女的想法。
对于这对小生命的降生,他们本来是打心眼儿高兴的。
他们之所以显得忧虑不安,是因为,她们降生得不是时候。
今年,他们的收成一直不是很好。
天灾人祸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而欠下地主的租子已经到期。
今天晚上,或者是明天早上,大概就会有人前来催租了。
现在,他们几乎已经没有用来下锅的米了。
而这两个小生命却又偏偏在这个时间降生。
不知道是他们的不幸,还是她们的不幸。
这些年来,他们夫妇虽然过着清苦的生活,虽然也曾渴望要生一两个孩子——无论是男孩儿也好,女孩儿也罢,都会给他们清苦的生活增添一些乐趣,让他们觉得前途很美好的。
可是,现在当这两个孩子真的降生在他们这个清苦的家的时候,却又突然成了他们挥之不去的愁云……
对她们来说,此时此刻,她们降生的日子,其实就是死亡的日子。
她们不是不该来到这个世界,而是来的不是时候。
也许,仅仅是一个孩子,还可以勉强过日子的。
可是,一下子有了两个孩子……
年轻的丈夫沉默不语,只是投过柴门的缝隙看了看不远处的那片白桦林,落寞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刻,整个树林已经被厚厚地白雪所覆盖,只有一两只乌鸦站在冰天雪地的枝干上,冲着他们的小茅屋“哇哇”地叫着。
喜鹊报喜,乌鸦报丧。
这是不是预示着他们必须尽快做出选择?
想到这里,他微微地叹了口气,脑袋沉甸甸的。
一双拳头也因为握得太紧的缘故,已经有些麻木了。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看了看年轻的妻子,又看了看妻子怀中的那一对可爱的小生命,像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似的,道:“你已经选择好了吗?”
妻子没有说话。
因为她的眼里和嘴里,都已经充满了眼泪。
你让她怎么做出选择?
你让她又怎么忍心做出那样的选择?
无论选择哪一个,都像是从她的身上挖去一块肉。
孩子就是母亲身上的一块肉呀。
所以,她只有默默地流泪。
年轻的丈夫皱了皱眉头,就像是突然拿定了主意似的,信步走到床前,从妻子的怀里抱起两个呵呵笑着的婴孩,放在冰冷的地面上,眉宇之间似乎有所不忍。
可是,却又不得不硬起心肠,沉声道:“孩子,并不是做父亲的心肠太狠毒,实在是因为我们这个家养活不起你们,怨恨也好,诅咒也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现在,我就将你们放在地上,让你们感受一下这个世界的冷酷。如果你们因为无法忍受冰冷的痛苦,而大哭不止的话,那么,就说明你们无法和我们同甘共苦,所以,为父只有硬下心肠,将你们送回到你们原来的那个世界去,免得跟着为父受这种无为的苦痛。如果你们能够经受得起这个世界的寒气的侵袭的话,那就说明你们确实是我农家的女儿,能够和我们同苦共患难,那么,在今后的日子里,无论是吃糠咽菜,还是陋衣敝履,我们都永远在一起。”
说到这里,他将两个孩子的襁褓打开。
她们本来就是一无所有的来到这个世界里的,现在,就应该让她们一无所有的去面对这个世界的残酷。
这个时候,炉子里的最后一根木柴已经燃尽。
从门缝里透进来的风将最后一丝青烟吹散。
而那原本就四处透风的茅屋显得更加清冷。
肆虐的风和鹅毛般的大雪不时地从茅屋顶端的漏洞里飞进来,将屋内完全变成了一个寒冷的世界。
犹如北极之地的冰窖。
其中的一个孩子终于无法忍受这死亡般的冰冷的摧残,大声得哭了起来,“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仿佛是在控诉着这个世界的残酷,是在祭奠着自己不幸的命运。
又仿佛是在对自己不幸命运的抗争。
在那些朱红大院里的孩子为什么可以温暖如春,酒肉发臭,而她们却偏偏要变成被冻死的白骨?
年轻的丈夫长长地叹了口气,将这个哭泣的婴孩用襁褓裹了起来,一层一层的,眼睛充满了慈爱和离别。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
那一定是在成亲之前,年轻的妻子亲手绣出送给他的定情之物吧。
他将这块手帕一撕为二将其中一半塞到这个婴孩的襁褓里,交给那个一直在旁边偷偷地抹眼泪,前来帮忙的邻居的怀里。
虽然是硬起心肠,可是,他的眼角却也已经有隐隐的泪花。
他在那婴孩的脸上做最后一次亲吻,喃喃地道:“无论怎样,就听天由命吧,或许,你会被一个有钱的大户人家捡到收养,即使在他们家里做个丫鬟,也比冻死饿死在我们这种穷苦人家好。”
那个接过襁褓的邻居已经年过半百。
这样的事情虽然已经见过不止一次了,甚至已经做过不止一次了,可是,满脸的皱纹里却仍然有不忍之色。
可是,却又不得不接过襁褓,将这个孩子扔掉。
因为他知道,这年轻的丈夫说的很对。
可是,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又会有什么样的人会经过呢,又怎么会恰好将这样的孩子捡走呢?
或许,他之所以那样说,只是对自己的安慰罢了。
老人抱着孩子消失在茫茫的原野之中。
仅仅是一瞬间,无情的风雪已经将他们吞没在茫茫的银色世界里。
等到那老人和孩子一起消失了之后,年轻的丈夫才将那个仍然躺在地上裸露着的婴孩抱了起来。
他就那么紧紧地抱着,紧紧的……
仿佛是想用自己的身体给孩子带去一丝温暖。
这个孩子既然现在可以忍受这冰雪世界的严寒,那么,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就可以与他们同甘共苦,生死与共。
其实,连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此刻,怀中的孩子哪里是能够忍受寒冷而没有哭泣呀。
只是因为年纪太小的缘故,已经被冻得昏了过去,所以,才没有哭泣。
年轻的妻子从丈夫手里接过已经冻得浑身发紫,甚至快要僵冷的婴孩,滚热的眼泪立刻涌了下来。
一滴,两滴……
滴在了这个婴孩的身上。
她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幸福,还是痛苦。
还是……
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
雪停了,天气也晴了。
春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归来的。
只见无数的花瓣,红色的,白色的,粉色的……将这个茅屋围绕。
而茅屋的四周则全都是鸟的叫声,唧唧喳喳的。
也不知道是在唱歌,还是在朗诵着春天的诗篇。
转眼间,花又开始凋落。
繁茂的枝叶中有无数的果子偷偷地探出头来,窥视着这个新生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恐惧,又像是充满着希望和幸福。
清涩的果香在洁白的栀子花蕊中折射出金色的迷茫。
随着一声未知的唉乃声,茅屋里有了笑声,有了希望。
花开了,又落了。
就像是太阳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一天,两天……
一年,两年……
又或者是八年,十年。
一年又一年就这样无声地过去了。
而那间茅屋也就越加破败。
在不远处的那片白桦林的荒岗上,也多了两处新坟。
枝头上依然有老鸦在聒噪的嘶叫着,杀,杀,杀……
好像是在同样一个下雪的天气吧。
就同多年前的那个下雪天一样,阴冷,凄寒。
整个白桦林里笼罩着死亡的气息。
所不同的是,在多年前的那个下雪天里,充斥着死一般的宁静,而在多年后的这个下雪天里,原本宁静的白桦林里却忽然传来了阵阵的马蹄声。
在这样的天气里,在这样的地方,究竟是谁会来这里?
没有人知道。
可是,那阵马蹄声却更加清晰了。
转瞬间,就见这片茫茫的银色世界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红色的亮点。
就像是白雪中盛开的一朵梅花。
一骑马,一个人,一个披着红色披风。
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孩子忽然就出现在那片白桦林外。
左手弓,右手箭,一身貂裘。
而胯下那匹胭脂马更是精神奋发,健若蛟龙。
看样子,这是某个趁着大雪跑出来射猎的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吧。
或许是因为她的马是千里良驹速度太过于迅疾的缘故吧,所以,在经过了一番激烈的奔驰之后,就将随从远远地抛在了后面,一个人来到这荒岗之中。
但是,眼前这无数的荒坟和枯林并没有让她觉得恐惧惊慌,甚至让她有种……
有种说不出的感慨。
好像有点儿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的,可是,为什么会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而且,随着马匹的前进脚步,这种感觉也越来越强烈。
这块坟地,这片树林,远处的那处茅屋,甚至是天空中发扬的漫天白雪将这里的一切全都覆盖的情形,就好像是在哪个地方见过似的。
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她的前世本来就在这里生活过?
想到这里,她忽然收住了缰绳,让胯下的胭脂马尽量得走得慢一些,以便让她可以更仔细地看清楚这个似曾相识的世界。
而这个时候,那些栖息在枝头毛色斑驳脱落的老鸦,或者是那些躲在墓穴的空洞里的睡眼惺忪的兔子,抑或是躲在灌木丛中拨开积雪觅食的野鹿,或许是因为看到了她手中的弓箭受到了惊吓的缘故,整个树林里突然变得混乱起来。
老鸦乱飞,兔子乱跳,野鹿四处奔走,踢踏的满地的银雪一片狼藉。
而这突然变得混乱的场面也使得那匹胭脂马有点儿不知所措起来,满地不停地转着圈子,不停地撒欢咆哮。
无论这少女怎么使唤也无济于事。
她不勒缰绳呵斥还好,结果这么使劲一勒,那原本温顺柔和的胭脂马就像是发疯了一般奔跑起来,踢得满地的银雪乱飞,差点儿将她从上面掀下来。
马上的少女这才惊慌起来。
可是,突然受惊发疯的胭脂马却怎么收也收不住,跳也跳不下来。
胭脂马开始在这满是枯林和荒坟的原野上不停地奔驰着,咴,咴,咴,咴……
口中喷涌着大团大团的白沫。
这里原本是一片平原,既没有悬崖,也没有幽谷。
或许,只要她搂紧住马脖子等它累了之后自己就会停息下来了。
可偏偏不巧的是,就在她想让心情放松下来的时候,前面居然出现了一道壕沟。
这道壕沟也许并不是很深。
如果摔进去的话,顶多也就是摔折了她的一条胳膊,或者是弄断她的一条腿,要么就是划花了她的一张桃花脸。
眼看着那匹马离那道要命的壕沟越来越近,她的心情也跟着越来越紧张。
眼看着就要发生马翻人亡的局面。
可是,那匹胭脂马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它甚至还在以更加迅疾的速度在向前奔跑着。
眼看着就要连人带马全都栽进那道壕沟里,摔得粉身碎骨。
就在这紧急的关头,一头豹子却又突然从旁边的灌木丛里蹿了出来。
是金钱豹子。
金钱豹子猛如虎。
怪不得刚才树林里的动物会乱成一团糟,胭脂马会突然失去控制,四蹄乱蹿,到处奔走。
马上的少女本来就已经被受惊的胭脂马吓得失魂落魄,而现在,看到又突然杀出这么一头金钱豹子出来,更是万念俱灭。
她甚至已经闭上眼睛等死了。
掉进这道壕沟里即使没有摔死,恐怕也得成为这只豹子的口中之物。
她实在很害怕,怕得要命。
可是,就在她闭上眼睛前的一刹那间,却又有点儿奇怪。
因为她隐隐觉得,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不仅仅是一头豹子。
在豹子的身上,好像还伏着什么东西。
好像是一个人吧。
人怎么会在豹子的身上?
难道是人面豹身的怪物?
她虽然觉得很奇怪,可是,也已经来不及多想了。
因为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可爱而纷繁的花花世界了。
就在她闭上眼睛等待死亡降临的那一瞬间,伏在豹子上的那个人忽然飞了起来。
犹如发射出的炮弹。
那人的身法极其迅速。
仅仅几个起落,就纵到了她的面前。
一伸手,将受惊的胭脂马制住。
好大的力气,好奇怪的人。
胭脂马虽然停住了,但由于惯性,那马上娇小可爱的女孩还是从马背上栽了下来,又一头撞在了旁边的白桦树上。
虽然没有撞晕,可是,却很痛。
甚至有微微地血从额头上沁了出来。
看到这些,那人仿佛已经知道了胭脂马受惊的原因似的,便在那头停在身边温顺如猫金钱豹子脑袋上轻轻地拍。
那金钱豹子便如幽灵似的消失在森林中。
等枯林里再次恢复平静之后,那人又将制住的胭脂马拴到旁边的一棵树上,径直走到那个跌落在地女孩的面前,将她扶起。
然后,看了看她额头上沁出来的血,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仿佛是觉得她娇生惯养,很不中用似的。
便冲着她讥诮地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块看起来很干净的布,替她将伤口包扎好。
在包扎伤口的过程中,那女孩终于看清了刚刚出手救她的这人的相貌。
她惊奇地发现,面前这个救她的人,居然也是个女孩儿。
让她感到更加惊奇的时候,她居然和自己长得很像。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像。
是那种得不可思议相像。
那鼻子,那眼睛,那嘴巴,那脸部的大致轮廓……
简直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长期的野居生活虽然使她的皮肤略显粗糙和皴黑。
甚至那身用兽皮缝制使身材显得臃肿不堪。
可是,这一切却无法掩饰她骨子里透出来的那份清秀感。
穿兽皮的女孩儿一边替穿红色斗篷的女孩儿包扎伤口,一边喃喃自语地说着话。
——像是在跟这个穿红色斗篷的女孩儿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哎呀,我说你们这些千金大小姐呀,也真够胡来的,这样的天气不舒舒服服地在你们的大房子里享福而到处乱跑,真不知道你的父母究竟是怎么管教你的?唉,不说了,不说了,真是受不了你。”
她的口气中虽然满是埋怨,可脸上却带着乡野姑娘的淳朴和关切。
而那穿红色斗篷的女孩儿则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穿兽皮的女孩儿,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偏偏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穿兽皮的女孩儿似发现了她的窘态,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道:“哦,你不要那么紧张的啦,别看我一副男人的打扮,其实呢,我跟你一样,也是个女孩子呢,你就放心吧,我是不会在这无人的地方强奸你的。”
“强奸”两个字在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大小姐的眼里简直就像是洪荒时代的洪水猛兽一般,可是,这穿兽皮的女子说出来的时候显现出来的那种表情却像是吃棵白菜一样简单自然,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
等给那穿红色斗篷的女孩子包扎好之后,她便站了起来。
她轻轻地拍了拍手,指着自己的胸口笑道:“哦,忘了自我介绍了,我的名字叫做尚天香,至于我父母为什么要给我取这么一个名字,我也不太清楚,因为当我想问他们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
她又整了整那身厚重的兽皮衣服,嘻嘻地道,“我想,大概是他们知道我将来一定是个倾国倾城、天香国色的漂亮姑娘吧,哈,这么看来,他们给我起这个名字,也算得上是有远见之名了。”
说到这里,她居然还像个豪爽的男子似的哈哈大笑起来,道:“哦,对了,你呢,你又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种鬼天气里跑到这种鬼地方来,这种地方根本就不是你们这种千金大小姐来的。”
然后,一抬头,就看见了跌落在一旁的铁弓和长箭。
她走过去,拣起来,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喃喃地道:“哦,好重的弓,看来,你还是个练家子呀,既然练过武,真不知道你怎么会这么没用呢,居然连匹马都制止不住。遇到小事儿就吓得吱吱哇哇……”
随即打了个响指,用食指戳着自己的脑门儿嘻嘻地道:“哦,我明白了,你呢,一定是这附近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吧。你大概是看到这漫天的大雪觉得很好玩,诗性发作,所以呢,一时的大小姐脾气就犯了,所以,就背着父母偷偷地跑出来玩了,要踏雪寻梅附庸风雅,我说的对不对呀?
穿红色斗篷的女孩子没有回答。
她一直都在看着她的眼睛。
因为她发现,眼前这个穿着兽皮、举止谈吐都有着男子一般气概的女孩子居然有着一双很漂亮,甚至是一双很有诱惑力的眼睛。
这双眼睛有着天空一般的蓝色,就像是沙滩上的钻石,像是春天解冻的湖水。
又像夏天夜空中的繁星。
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在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都一定会有种很奇怪的感觉的。
即使是她这个有钱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在看着这双眼睛的时候,甚至也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可是,却又偏偏无法形容这种很奇怪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唉,该怎么形容呢。
就像是干渴的鱼儿忽然找到了水的那种感觉。
就像是漂泊的船儿到了港湾的那种感觉。
对于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居然会产生这样的感觉,是不是很奇怪?
想到这里,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比身上的斗篷还要红,还要抢眼。
为了掩饰脸上奇怪的表情,她立刻举起窄窄的袖子,装做一副擦拭血迹的样子,整理了一下心绪,点了点头,道:”哦,你说我嘛,我姓夏,我的名字叫做夏天生,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的父母为什么会给我取这么一个名字,大概是因为他们到了五十岁的时候才有了我这个女儿,觉得是上天赐给他们的吧,所以,才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吧,又或者是,我真的是在夏天出生的吧,我的父母虽然仍然健在,可是,我也一直没有问过他们的。“
说到这里,她甚至还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很奇怪的表情,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名字很奇怪呀,其实呢……“
刚说到这里,就听见远处的小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更加急促的马蹄声,踢踢嗒嗒的,犹如万鼓齐鸣。
好像有人正朝着这边急驰而来。
而且,人数好像还不少。
如果猜得没错的话,应该是这穿红色斗篷的娇小可爱的女孩子夏天生的随从终于从后面追赶上来了吧。
夏天生是坐着马车回去的。
在经过了这次的凶险之后,她的那些随从实在是不敢让她再一个人骑着马到处乱跑了。
他们的主人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如果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他们实在担当不起。
按照夏天生平常的大小姐脾气,根本就不会理会这些下人的罗嗦的。
可是,这次却不知道为什么,二话没说,乖乖地坐上了马车。
朱红色的马车,胭脂色的斗篷。
坐着朱红色的马车,披着胭脂色斗篷的夏天生在漫天铺地的皑皑白雪之中,犹如一支绽放的梅花,慢慢地离去。
看着尚天香的影子在马车的奔跑之下,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夏天生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失落感。
她忽然觉得,这个尚天香居然是那么得熟悉。
特别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亲切感,就好像是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一般。
可是,究竟是在哪里?
她忽然想起了刚才包扎伤口的时候,尚天香缠在她头上的那块干净的布片。
那是一块方帕。
哦,不,准确地说,是被从中间撕成两半方帕的其中一半。
这块方帕好像更熟悉了。
她记得自己也曾经有过同样的一块方帕,同样是被人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难道这本就是一块方帕?
可是,为什么这个尚天香会有同样的一块方帕呢?
回去之后,她决定问问她的父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当她回到家之后,忽然发现,家,已经变成了一块废墟。
原本富丽堂皇的一座庄园此刻成了一片狼藉的瓦砾。
冲天的大火在皑皑的白雪中看来更显得苍凉而凄惨。
她的心就像是那些被火融化的白雪,浸染了周围干枯的树木,浸染了被熏得乌黑的瓦砾,慢慢地渗透着整个原本温馨的家。
她跳下马车,在瓦砾废墟中,她疯了一般地挖呀,挖呀……
挖了整整三天三夜,才挖出父母的尸体。
从尸体残存的痕迹来看,谁也不敢相信,这曾经是两个活生生的人。
在临死之前,想必他们曾经遭受过非人的折磨,求生不能,求死不成。
最后,终于支撑不住才死掉的。
对着双亲的尸体,她跪了三天三夜。
在这三天三夜里,她不吃,不喝,不说话。
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她已经没有眼泪可流。
那个时候,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报仇!
她一定要找出那个杀害她父母,毁了她庄园的凶手,让他们遭受十倍一百倍的痛苦。
后来,她终于知道,那是连云山上的一伙强盗干的。
他们趁着这茫茫的白雪的掩护,洗劫了她的家,逼着父母交出家中珍藏的金银珠宝。
但是,她的父母为了让女儿的下半生能够舒舒服服地生活,就是不肯说。
所以,那些强盗就想出了一些卑鄙的方法。
他们先斩掉了她父母的一只手,用钉子一根一根地钉进他们的手指头里。
接着,又一根一根地打断了他们的肋骨。
直到他们再也无法在她的父母的身上找到用来折磨的方式才将他们杀死。
从那之后,夏天生的性格完全变了。
她从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变成了一个狠毒、冷酷的女人。
她的心里完全被仇恨充塞。
可是,她也知道,仅仅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与那些残忍冷酷的强盗相抗衡。
要报仇,只能加入江湖中实力最强的门派——大光明城。
她本来就是一个自尊心很要强的女人。
她是决不甘心做一个大光明城的小喽罗。
可是,凭她的实力,顶多也只能在大光明城做个小喽罗而已。
在参加大光明城归云庄的主人选拔的时候,虽然撑到了决赛,可是最后,她还是输了。
而对手,赫然就是那个曾经救过她的尚天香。
最后,还是尚天香做了归云庄新一代的主人。
她原以为,尚天香一定会动用归云庄在江湖中的势力帮她讨伐连云庄的强盗的,可是,尚天香却偏偏拒绝了她的要求。
尚天香给她的理由是:归云庄虽然属于大光明城的管辖范围,可是说到底,最终也只不过是一个青楼而已。
青楼当然要做青楼的生意。
所以,她根本就不想,也不能卷入江湖中的那些纠缠不休的是非之中。
后来,夏天生才终于明白,原来,尚天香之所以要说这番话,是因为,连云山根本就是大光明城在江湖中的一个分舵而已。
他们要用连云山的强盗为自己收敛财富。
他们要动用连云山的强盗为自己除去江湖中不服管辖的门派。
所以,她恨连云山的那些强盗,更恨大光明城那些自命不凡的所谓的侠客。
但是,她更恨的是尚天香的无情。
虽然从半块手帕中已经隐隐知道,尚天香很可能就是与她从小就分开的孪生妹妹。
但是,她依然恨得要命。
其实,她之所以如此愤恨尚天香,并不仅仅是因为当初尚天香拒绝动用归云庄的势力帮她报仇。
而是因为,她忽然觉得在各方面都比不上尚天香。
虽然她从小就在豪门之家长大,而尚天香只不过是一个在荒野中成长起来整天与猛虎野兽为伍的蛮丫头,可是,尚天香却哪样儿都比她强。
她的武功比她高,性格比她随和,人好像也比她聪明。
在为人处事方面更是处处显现出独有的机敏和谦逊。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她发现自己虽然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可是,她这个千金大小姐却只不过是她的父母在一个大雪之夜从外面拣回来的一个弃婴而已。
这一点使得她更加自卑和愤恨。
她只不过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孩子。
她是一个从婴孩时代就被抛弃的野种。
每次想到这一些,她就更加把自己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所产生的那种仇恨全都加到了尚天香的身上。
她认为,是因为尚天香的出生才夺走了原本属于自己和亲生父母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的权利。
如果不是尚天香在同一时间跟她出生的话,她就不会被抛弃,就不会被人叫做野种。
所以,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之后,尚天香就成了她用来发泄的对象。
她发誓,一定要超过尚天香。
她相信,总有一天,要将尚天香比下去。
可最后,她还是失败了。
因为她突然发现,无论她怎么努力练功,无论她怎么改变和完善自己的人格,无法与尚天香相比。
她甚至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赶得上她的可能。
与尚天香相比,她根本就没有自己的独特的风格,根本就没有个人独特的魅力。
她只不过是在一言一行中模仿着尚天香而已。
尚天香练什么武功,自己也跟着练什么武功。
因为她曾经发誓,一定要在武功的修为上超过她。
可是,练到最后才赫然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超过她,只不过是在鹦鹉学舌而已。
而且,学得还不像。
无论她做什么,始终都被笼罩尚天香那强大的阴影下。
无论她多么努力,别人都会说,她这个人和尚天香多么多么得像。
在别人的眼中,她只不过是尚天香的一个影子而已。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吧。
虽然她是尚天香的姐姐,可是,在别人的言中,她甚至连尚天香的一根头发都不如。
所以,她更恨。
既然比不上尚天香,那么,她就一定要毁掉她。
所以,在之后的日子里,她就故意处处跟她作对,处处找她的麻烦,然后再把所有的罪名都加到尚天香的头上。
她一定要让尚天香名誉扫地。
于是,在尚天香加入大光明城,并且成为归云庄的庄主之后,她便遇到了一个人。
一个让她欲罢不能的人,火龙燮。
火龙燮是掷金山庄里地位仅次于李洛砚的人。
而在那个时候,掷金山庄的地位在江湖中迅速崛起,不断地扩充势力,大有与大光明城抗衡到底的迹象。
尽管连云山的强盗是大光明城的一个分舵,受到大光明城的保护,可是,火龙燮依然帮着她消灭了他们。
她虽然对火龙燮这个人并不是多么得喜欢,可是,也不是多么讨厌。
在他帮助她扫荡了连云山的强盗,帮她报了父母的仇之后,她的心里甚至还对他产生了一丝丝的感激。
而火龙燮好像对她也不错。
是那种真正的不错。
他们两个之所以能够相互站在一起,并且成为很要好的同伴、朋友,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彼此之间都有相互利用的价值。
而是因为他们忽然发现,他们根本都是同一类的人而已。
——他们都只不过是别人的一个影子而已。
所以,他们更要惺惺相惜。
火龙燮为了摆脱李洛砚的影子,而夏天生为了摆脱尚天香笼罩下的强大光环,他们决定做一次大大的冒险。
他们决定窃取李洛砚这么些年来积攒下来的财富。
有了这些财富,他们自己就可以开帮立派自立门户,从而创出真正属于他火龙燮和夏天生的名头。
可是,最后她还是失败了。
而且败得很惨。
她虽然已经算好了在进行这个巨大阴谋中的所有细节,却没有算到蓝玉棠和嗜毒怪双药奴会插进来。
所以,她至死都没有赶上尚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