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盛韬临时借了监区长的办公室。
警方怀疑十五监区内部管理人员参与犯罪,市里正式的批文已经下来了,十五监区相干人等配合警方调查,尤其想副监区长穆雪刚这类跟死者又间接联系的人,为了避嫌,这几天都没来上班。
办公区一条平时就老气横秋的外走廊,此刻几间办公室锁着门,显得更加冷冷清清。
饶是如此,杨盛韬还是留任非和另外带过来了两个人守在了办公室外面。
梁炎东被狱警带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任非倚在外墙护栏上,嘴里叼着根烟却没点火,两排牙齿咬着过滤嘴,跟个刚长牙的小耗子似的,反反复复的磨。
任非显然也看见他了。他看见男人的仿佛漫不经心却让人没法忽视的眼神从他嘴唇上一晃而过,怔了一下,才在梁炎东快要进门前拦了他一把。
梁炎东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偏了下头,任非叼着烟在自己身上摸了一把,翻出来个烟盒,连着打火机一起递给了戴着手铐的男人。
这么个动作,倒是让梁炎东微感诧异地轻轻挑了下眉。
任非把嘴里快咬烂糊了的烟拿下来,朝梁炎东十分熟稔又不甚在意地勾了下嘴角,“你犯烟瘾吧?拿着吧,杨局戒烟呢,你管他要肯定没有。”
朝气蓬勃,染了点故意不把自己当正经人的痞气。
看他的眼神是平等相交,没有把他当成犯人看。
梁炎东微微撩起的眼皮儿从任非脸上转到他手里的烟盒上,伸手接了过来,朝任非点了点头,开门进去了。
在他身后,送人够来的王管冷眼瞧着,上下打量了任非一眼:“老弟跟梁炎东挺熟的。”
“是啊,审案子审出感情了。”任非成心恶心人,皮笑肉不笑地从同事那里又借了火,终于把他那根快嚼碎了的烟点起来,抽了一口又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不过可当不起王管教您的‘老弟’,跟您不熟。”
梁炎东嘴角微不可见的抽了抽,回身关上门,把任非开满了嘲讽技能的挤兑关在了门外。
再转身,杨盛韬坐在离办公桌不远的沙发上,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老局长表情深沉,多年坐镇凶案现场练出来的不苟言笑的严肃中透出一丝审视,那线条紧绷而微微下垂的嘴角,甚至酝酿出一把并不明显的火气,此刻正因为梁炎东的出现,而愈演愈烈。
“……”梁炎东走到杨盛韬跟前,隔着桌子,跟他微微欠了欠身,抬眼的时候,既不是面对审讯刑警的冷淡漠然,也不是跟狱警周旋时的含蓄隐忍——他身上能收的气场都收敛得差不多了,沉静谦和的脸色,那是晚辈对师长的态度。
杨盛韬冷眼瞧着他,“说,还是写。”
果不其然,梁炎东的眼神落到了茶几上那个事先准备好的笔记本上。
有一瞬间,老局长的表情是十分复杂的,“真哑了?进监狱受刺激,连话都说不出了?!”
梁炎东站在原地,没点头也没摇头,眼神落在纸笔上再也没动过,这是明摆着打定主意了的态度,但是一直在等他回应的杨盛韬一看他没否认,立刻就反应过来这其中的猫腻儿。
在法庭上跟人唇枪舌战,为了搜证据套口供,嘴里跑过的火车围起来能绕地球三圈的梁炎东有个不为人知的习惯,他不会跟被他所信任的“自己人”说谎,有些事情真问到点子上,不能说,他就沉默以对。
所以当他沉默的时候,基本上可以等同于默认。
而就是这个“默认”,惹得年过半百的老爷子一下子怒火中烧。
这几年他就没跟梁炎东见过面,当初他奸杀幼女当庭亲口认罪伏法,杨盛韬刚得到消息当场恨得摔碎了那个他养了多年的宝贝紫砂壶,这些年没见,一股兴师问罪的邪火被他压在腔子里按捺发酵,此刻被梁亚东一激,新仇旧恨一下子全都炸了出来,雷霆之怒下,老局长一掌拍在桌子上,哐当一声闷响,桌子上摆着的监区长的小茶盘都跟着颤了几颤,“没哑巴就给老子说人话!装神弄鬼的作什么死!”
梁炎东苦笑着摇摇头。他早就料定既然求了杨盛韬来见他,有些事情今天就一定瞒不过去。而这是监区长的办公室,没有监控,外面有分局的人自己守着,不会被监听……
站在茶几前的男人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张了张嘴——
实在是太久没出过动静儿了,试图发声的那一刻,竟然真的有一种失语之人大病初愈,第一次尝试开口时,难以形容的紧张。
声带摩擦,气流浅浅滑过喉咙,梁炎东甚至感到嗓子眼无端端的一阵干渴,他闭了闭眼睛,又抿了下嘴唇,半晌,他终于又一次张口,用非常滞涩的声音和极度生硬的语调,说了他入狱三年以来的第一句话:“……师、叔。”
那动静跟杨盛韬印象里的声线完全不同,就跟说话的人在开口之前先吃了一把沙子似的,实在难听得很,就连多少年沉淀下来,早已点满了处事不惊技能点的老局长都忍不住抽了下眉毛。
——他本以为梁炎东的“失语症”只是做给别人看的,现在看来,倒真是把自己当哑巴在这里蹲了三年。
可是,为什么?
老爷子脸色稍缓,慢慢吸了口气,“为什么?”
“……有人不想让我开口。我这张嘴、有多不招人——待见,师叔应该知道的。”
即使当年梁炎东名声斐然的时候,也很少有人知道,东林分局的分局长杨盛韬是他的师叔。
梁炎东在推理和心理学上很有些天赋的。就因为这个,上大学那会儿,他的老师萧绍华是真正把他当自己徒弟教出来的。入狱前,梁炎东和他老师的关系一直非常好,而杨盛韬,是萧绍华上大学时的同班同学,同窗四年的好兄弟。
梁炎东刚毕业,萧绍华第一次把得意弟子引荐给杨局的时候,对梁炎东张口说的就是“这是你师叔”,梁炎东也从那时候开始,就一声“师叔”叫到了现在。
反正伪装的马甲都已经脱掉了,在杨盛韬面前梁炎东也没什么好矜持的,他两步转到杨盛韬身边坐下,“——活着不闭嘴,会死的更快。”
梁炎东那态度压根就没把自己当个犯人,如果不是身上的囚服和手铐,言谈举止就跟当年在萧绍华家陪自己喝茶一般。杨盛韬眯着眸子,训斥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怕被威胁?”
梁炎东盯着手里的烟盒:“我怕死。”
杨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果然,旁边的男人顿了顿,又用那格外艰涩的动静补了一句:“要不是门外那小子给我招了事,我也不会找您。”
“你们的事任非都跟我说了。上次那案子结了之后,他带了你的减刑申请来找我,被我骂一顿撵出去了。”杨盛韬说:“你也甭怪他招惹你。你要不是自己想减刑,凭他来说两句,你就跟着掺和上了?”
“……我没想出去。”
他不这么说还好,话说到现在杨盛韬一下子就想起他身上背着的那桩案子,闻言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坐穿牢底,给当年死你手里的那丫头赎罪?”
梁炎东胳膊拄在两条大长腿上,弓着身子,没吭声。
那样子像极了受了气狮子,全然不见往日的威风,困兽似的蹲在那里,浑身上下的气息都透露着显而易见的压抑和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