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公公与殷庄连夜翻查卷宗, 可算找到了那夜半响箭的来历。二十五年前,老晋王及其余几位王爷府中同时收到箭书,说当时的通政使司周延要丢官了;贾琮那会子还是个孩童。没过多久周延便没了性命。太上皇让通政副使升了正使, 空出来的通政副使之位由贾琏补上。偏那上头还添了一句前任皇城司公事孙大人的眉批:四年后知乃先义忠亲王余部所为。
甘公公思忖道:“四年后可不就是先帝驾崩那年么?”
殷庄道:“是。先帝驾崩、太上皇失踪、天下分封都在那年。”
甘公公立时吩咐他将四年后的卷宗悉数搬来。二人再查,到了二十一年前诸王先后得了两支箭书。头一支告诉王爷们先帝快要不行了,太上皇故意截了多处先帝心腹将领军饷, 并列出将领单子来。众王爷遂分头拉拢去。后一支则点明太上皇在燕王手里,并出了个诸王分封的主意。最后一件不是箭书,而是送给了诸王一箱仿制得一模一样的虎符, 并留言自称义忠亲王余部。
甘公公拿着卷宗沉思良久,看着殷庄道:“你看呢?”
殷庄道:“与《二百三十七冤魂录》及咱们这事如出一辙。”
“你信是义忠亲王余部所为么?”
殷庄想了半日:“若不是他们, 是谁呢?先帝之病状非寻常人能知道,虎符亦非寻常人能仿制。义忠亲王为太子数十年, 他母亲也当了数十年的皇后,在军中、皇宫不知埋了多少钉子, 有这个能耐说得过去。旁人不成。”
甘公公想了会子道:“义忠亲王连个男丁都没留下, 他的人恨太上皇入骨、想搅乱其江山说得过去。你从我主子手里抢走的,撕碎了也不让你得到。败坏先帝名声也说得过去, 只怕他们恨先帝甚于恨太上皇。可与我晋国何干?”
殷庄道:“会不会……”他欲言又止。
甘公公和蔼道:“但说无妨。”
殷庄道:“卑职记得孙大人曾提起过,咱们老王爷早年悄悄投靠过义忠亲王。幸而藏得深、收手快, 故此不曾受到牵连。不知……可有对不住义忠亲王之处。”
甘公公大惊:“竟有此事!”思忖片刻,扭头一瞧天已亮了,乃道,“你歇息会子, 杂家进王府去求见王爷。”
殷庄道:“敢问大人,回头可有事打发卑职做去?若有,卑职只在衙门打个盹。若没有,卑职想回家一趟。”
甘公公想了想道:“你回去吧。纵是机器也得休息。”
殷庄道:“既然如此,大人也需歇息才是。”
甘公公微笑道:“我自有分寸。”殷庄遂回家去了。
甘公公赶去王府面见晋王,回衙门后一瞧,殷庄竟回来了!皱眉道:“不是让你回去歇息的?”
殷庄乃低声说:“卑职并未告诉家叔卑职在皇城司供职,只说在巡抚衙门当差。因惦记着泄密之事,卑职吃饭有些心不在焉。家叔便问可是遇上了难事。卑职打了个比方。”
“你怎么说的?”
“卑职说,衙门新近遇上一桩案子,与二十多年前的几桩旧案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老爷们琢磨着会不会还是当年那伙人作为。只是当年那些人乃是为朋友报仇。仇早已报干净了,他们为何又来犯案?卑职叔父少年时曾走过绿林,他说,依着绿林惯例,没有不散的宴席。仇都报了,二十多年多半散伙了。可能哪个兄弟近日另结了新仇,自己依着当年的法子干,熟门熟路。”
甘公公不觉点头:“你叔父这话有理。太上皇已丢了皇位,义忠亲王的仇也报了,他的人说不定已散开了。”
殷庄道:“且不知道改投了谁。”甘公公看着他微微一笑。
另一头,韩府的寿宴已开。因客人极多,特收拾了几处楼阁做退居。贾琮冯紫英并未亮出名头来,只送贾萌的名帖进去,他二人跟在贾萌身后充作清客。韩家的管事见了,忙打发小子去喊一位迎客的爷们亲来作陪。偏那爷们忙得脚不沾地,半日没空听。管事急的跳脚。
贾萌笑道:“无碍无碍,你忙你们的,打发个人领路,我们家伙计好将寿礼抬进去。”
管事忙打了一躬:“多谢贾大爷体恤。”遂一叠声的喊人引路。贾萌等人便先入席去了。
韩府在堂屋内设了大桌案,铺着大红毡,寿礼当中凡有精细贵重新奇之物皆摆上。说是便宜韩老太太来观看,其实是为着显摆给旁的客人瞧。管寿礼堂的管事娘子听说荣国府的嫡长孙亲临送来寿礼,忙赶上去迎接。到了大门口一瞧,登时愣了。荣国府送了好几样礼物。有西洋产的大玻璃花瓶,有台湾府产的蓄电池落地灯,后头十几位彪形大汉推着一辆模样古怪的乌油油的铁车。四周许多人围着瞧热闹,都不认得。
管事娘子忙上前问道:“敢问几位大爷,这是辆什么车?”
荣国府的伙计道:“这是大佳腊第一汽车厂新近做出来的汽车。又安全又平稳、速度又快。管保整个太原城唯老太君有这么一辆!开车汽车兜风最爽利有趣的。”
管事娘子围着这铁车转悠了两圈,啧啧道:“真真稀奇,不曾见过。”
有个官员亦好奇,道:“这么沉的铁车拿什么来拉?”
伙计道:“汽车是烧油的,不用外力拉。”他笑道,“不像马儿,走着走着就累了,不论何处它们都能拉屎。若街道上走的都是汽车,清洁工得多省力气?”
众人诧然:“不用马匹拉么?”
“不用。”
只听人群里头有人喊道:“哎呀,这是汽车不是?”一个年轻人钻了出来,欣喜的摸了摸车盖子,“这就是福特T型车吧。”
伙计拍手道:“来了个行家!没错,就是福特T型车。”
年轻人啧啧道:“报纸上看到过许多回,还是头一回见实物。这么说快要开始售卖了?多少钱一辆?”
伙计笑道:“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
年轻人摸着车前的透明玻璃眼睛发亮:“待会儿求老太君给我开开。”
一个小黄门已跟到了他身后,忙说:“殿下莫要胡闹,您想要咱们回头买去。”乃扯了扯他的袖子,“殿下,让人家进去。”众人一惊。
年轻人恋恋不舍道:“还没正式发售呢。老太君肯定不会开。”
伙计道:“我们小萌大爷说他会教斐大爷开。”
年轻人立时道:“哎,也教教我嘛。”小黄门又扯了他一下。
已有韩府的管事迎上前来:“敢问这位小爷……”
小黄门挺起胸脯拿出名帖来。“这是我们四殿下。”
四周众人闻言忙不迭的行礼。四殿下司徒巍笑道:“不过是偶然起了兴致,想来瞧瞧热闹罢了,莫要多礼,我不大习惯。”韩家迎客的那位爷们已赶了过来,躬身行礼,将他请了进去。
因汽车太沉,十几个汉子合力才将之抬过韩府门槛,好不热闹。数架照相机在旁拍照。
那头韩奇等人赶到堂前将司徒巍迎接入席。司徒巍笑道:“今儿略有几分仓促,不曾备下寿礼。”
韩奇忙说:“殿下肯亲来便是极大的颜面,何须别的寿礼。”
司徒巍道:“长者跟前,不可失礼。不如这样可好?我替老太君现场画一幅画像。”
韩奇能说不好么?遂将老太君请了出来。司徒巍命人支起画板,手拿炭笔作画。这会子已来了许多客人,都好奇围观。
贾萌也上前瞧了瞧,笑道:“你画素描啊!”
司徒巍看了他一眼:“对啊!我建筑系的。”
“哦。我历史系的。”贾萌道,“不过我也学过素描。”
一时司徒巍画完,众人一看,真真与韩老太太逼似!都赞道:“殿下好本事!”
贾萌在旁嘀咕:“也就一般吧。美术相关专业全都比这个强。”
偏司徒巍听见了,道:“我不是美术相关专业好吧。”
贾萌道:“你们算是美术相关专业了。”乃向韩奇道,“素描容易,油画最费事。改明儿请个油画师傅来替老太君画个画像。”韩奇忙答应了,向长子使了个眼色。
韩斐会意,搭着贾萌的肩膀将他拖走。到了无人之处,抱怨道:“萌哥儿,他是王爷的儿子,你同他较什么真?”
贾萌道:“我若不戳破他,旁人还以为他给了你们家多大的脸呢!”乃低声道,“我看这货不是安生的主。”韩斐一愣。贾萌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你忙去吧。”他自己转身回席了。
贾琮与冯紫英都坐着闲聊呢,见贾萌回来问道:“做什么去了?”
贾萌趴在他叔脖子上,脑袋凑在两位长辈中间小声道:“三叔,冯大伯,这个老四是不是有点装逼?”
贾琮道:“人家画了幅画像怎么就装逼了?非得金银珠宝的才算送礼啊。礼轻情意重嘛。”
“他当真礼轻情意重也就罢了。”贾萌道,“我觉得他就是特意来显摆自己会画素描人像的。并不是什么难得的技能,偏晋国少有人知道,空手套白狼提高知名度。他是不是想夺嫡?”
贾琮与冯紫英互视了一眼道:“不好说。”乃探手入怀取出一张纸来给他。“这是前儿收到的电报。”
贾萌一看,合着大人们已让人去大佳腊大学调查这个司徒巍去了。此人委实在建筑系读大二,前几日与贾琮所言也大都不假。只是人人都知道他有个女朋友,经济系大三的师姐,模样儿显小,可爱型。且他的同学朋友并不知道他还喜欢了什么同系的女生。贾萌托着下巴道:“既然有女朋友,为何说没有?”
“对啊。”贾琮道,“要不是咱们有电报这种外挂,哪儿能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
“三叔,你重点错了。重点是他为何说自己没有女朋友。”贾萌严肃道,“还扯什么他父王的大老婆小老婆要替他娶妃。”
贾琮反手揉了揉大侄儿的脑袋:“明摆着嘛,想让我介入。我素来推崇自由恋爱。我若介入了他的婚事,不知内里的外人看着不就是在帮他?”
“那他明说自己有女朋友不是更好?”
“这个我也不知道缘故。”贾琮特让韩奇给自己安排在僻静的桌子坐着,乃抬目看了看远处的司徒巍,“大约过几日就能知道了。”
“‘过几日’这个时间限制是怎么得来的?”
“我们是来贺寿的。过几日不就得走么?”
贾萌糊涂了:“我们不是要呆挺长一段日子?”
贾琮敲了他一下:“外人哪里知道?”贾萌耸肩,挨着他叔坐下。
冯紫英思忖片刻,打发了个护卫去喊韩奇。一时韩奇过来,冯紫英与他咬了半日耳朵。韩奇诧然。冯紫英笑道:“你只管听我的没错。我在这行做了多少年。”韩奇点点头走了。
午饭之后,司徒巍立时告辞,韩奇韩斐爷俩亲送他出去。宾客大都还在堂前,立时有人大声议论起那副素描画来,夸赞不已。偏贾萌听见了,道:“素描是西洋画法当中一项基本技能,入门时学的,相当于书法当中的描红。若不信,我画一个你们瞧!”
有个人笑道:“那位小爷何必当真?不过是拍四殿下马屁罢了。这个我也会,我画得比他还好些,你看我何尝吭声?”
贾萌笑道:“是了,他说他是建筑系的,我一时把他那层身份给忘了。是我的不是,大伙儿接着拍、接着吹!”遂与那人互视一笑。
却看此人只得十八.九岁是个少年。身高九尺、膀大腰圆,显见乃武将人家子弟。贾萌上前拱了拱手才要说话,这少年先兴致盎然道:“大哥,你当真会画画儿?”
贾萌道:“我算不得会画画,我四姑姑是个极厉害的画家。”
少年眼睛“蹭”的亮了:“我岁数小,令姑姑可避讳么?能不能收我为徒?”
贾萌道:“她和我姑父都出国去了。”少年顿时失望。贾萌安慰道,“世上多是的画家,你想学画还不容易?太原乃人杰地灵之所在,岂能没有画家?”
少年叹道:“我老子不许我学。”
“你不是会素描么?”
“不会。”少年道,“我听你所言像是真的,替你帮个腔,想回头悄悄跟你学画——我总不能跟四殿下学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