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之上,王家的家主王瑞武与林惊羽、明阳道人相对而坐,在他身边还站着心腹南石侯,王宗景则是站在下首,默然无语。至于带路进来的王洪则是已经退了出去,不过就在大堂之外的庭院中,远远的仍是围了不少人,南山等一众少年也在人群里,此刻个个脸上的惊愕之色都未褪去,不住地低声议论着什么,不时向大堂之中张望。
站在人群边缘的小胖子南山,看去比三年前已经长大不少,身材好像也是又胖了一圈。此刻他的脸上神情也是最为复杂,阴晴不定,怔怔地看向那个站在大堂里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王瑞武此刻的神情脸色,也是十分的诧异,在听完林惊羽讲诉了整件事经过后,他盯着王宗景看了一会,终于是叹息一声,站了起来,走到王宗景的身旁,细细打量了一番,只见这少年身材比寻常少年高大许多,算来如今应该也不过只有十四岁,但是站在自己面前,却差不多和自己一般高了。
王瑞武乃是王家长门出身,同一辈中排行最大,所以单以家中辈分来说,王宗景还得叫他一声大伯,两人正是嫡亲的叔侄。只是多年来王家子嗣兴旺,往日王瑞武也并没有特别看重这个侄子,然而三年来都当他已死了的人突然归来,并且长大如此,他心中仍是为之一酸,用力拍了拍王宗景的肩膀,脸上掠过一丝激动之色,点头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说着,他回头看向南石侯,道:“石候,后面的事你看一下,早些让宗景安顿下来,这几年苦了他了。”
南石侯连忙点头答应,面上神色也是欣慰感慨,喜形于色,他唯一的儿子南山从小到大便与这位王家的九少爷最是要好,天天玩在一起,在众多王家子弟中,他最喜欢的也是王宗景。当年王宗景出事后,他也是心中难过了好一段日子,如今看到这位景少爷竟然无恙归来,他委实是真心高兴的。
这时看着事情差不多了,面色一直淡淡的林惊羽也站了起来,对王瑞武道:“王家主,人我是带回来了,此间既然无事,我便先告辞了。”
王瑞武连忙转过身来,向林惊羽拱手道谢道:“宗景此番能够得脱困厄,都是林仙师的功劳,厚恩不敢言谢,还请容我等……”
林惊羽微微一笑,截道:“家主言重了,不必如此。”说着又看向明阳道人,道,“师弟,得空你来乌石山一趟,我有些事要与你说。”
明阳道人也是站了起来,道:“是。”
林惊羽不再多话,对王瑞武和南石侯点了点头,便向屋外走去,途中经过王宗景身旁时,只见这少年目光向他看来,不知怎么竟有一份依恋之色,便微微一笑,道:“我住在城外乌石山上,你若无事,也可过来。”
王宗景眼神一亮,重重点了点头。
林惊羽微笑一下,便径直离开了此处,大堂之上,明阳道人留下来和王瑞武说话,南石侯则是过来带着王宗景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笑道:“景少爷随我来,我先带你去找个房子住下,安顿好了再给你好好接风洗尘。”
看着南石侯脸上笑意,王宗景心中一暖,点了点头,嘴角扯动了一下,也露出了几分笑容,跟着他走了出去。大堂之外,阳光明媚,庭院中站着不少人,此刻只见那野人般的王宗景与南石侯走了出来,众人都是一阵骚动。
南石侯向人群这里看了一眼,眉头顿时皱了起来,那边站着的人数不少,除了几位王家少爷外,还有不少丫鬟家丁也凑在一起指指点点,南石侯哼了一声,脸色便沉了下来,走上几步瞪了众人一眼,喝道:“围在这里看什么,都没事干了吗?”
他对王宗景神态和蔼,但此番对着一众下人呵斥一句,众人却都是噤若寒蝉,个个低头疾走,转眼便散了大半,只剩下南山和那一群王家子弟站在那儿没动。
南石侯领着王宗景走了下来,在院子中间三岔路口时,拐向了与之前少年们打闹所在对面的另一侧院落,同时回头微笑道:“景少爷,这边走。”
这一句“景少爷”叫出口,旁边几个王家子弟的脸上神色都是一震,虽然之前便有几分猜测,但此番从大堂里出来又被南管家亲口证实,那眼前这个野人一般的家伙,竟然真的就是那个失踪了整整三年的王宗景了。
王宗景跟在南石侯背后走去,路过庭院中间时,目光也扫过了那些站在一旁的人,这里的大部分面孔他隐约都有几分印象残存着,特别是站在最前头的那个六少爷,自然便是当年跟他打赌的王宗德了,此刻王宗德脸上的表情也是颇为古怪,站在那里一声不吭,默默地看着这个意外归来的堂弟。
王宗景目光从他脸上移开,面无表情地掠过众人,最后落在站在人群边的那个胖子脸上,感觉到王宗景的目光看来,南山嘴角动了一下,随即却是低下了头。
王宗景深深看了南山一眼,目光转回,也没说任何话,只是这般沉默地跟着南石侯去了。
进了旁边院子,南石侯并未停下脚步,而是带着他一路走去,连过了三道宅院,面前现出两个绿栏红柱的长廊,廊下挖有水池,荷叶田田,锦鲤游动。两人又走上右边那一处长廊到底,前头现出一道雕花拱门,走进去一看,又是好大一片宅院连着,青砖铺地的五尺道路笔直延伸,路旁两侧空地上也都种了青翠修竹。
王宗景眉头微微皱起,心中有些诧异,却是记不得原来王家堡往这个方向上有这么一片宅院,看着那些屋瓦白墙都还光鲜,似乎像是新盖的院子。
果然,只听走在前头的南石侯微笑着道:“景少爷,因为最近几年王家丁口兴旺,所以家主在这里又扩建了一片院子,给家中人居住,今日你回来了,暂且便先住在这里。这里虽然离前头大堂远些,但胜在清净,你看如何?”
王宗景默然点了点头,又走了两步,忽然开口道:“南管家,当初我住的地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南石侯的身形微微一顿,但脸上神情倒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迟疑,道:“是六少爷搬去住了。”
王宗景眉头一挑,南石侯将他的表情看在眼中,脚步却没有停顿,带着王宗景一路走着,来到一处院落垂花门前,上前推开了红漆木门,转身对王宗景笑道:“景少爷请进,嗯,小心这里的门槛。”
两人走过垂花门,两边便是抄手游廊,当中一个三丈宽的庭院,青石在中间铺就一条四尺小径,两侧都是青草地,左边放着一口大水缸,盛着半缸清水,右边则种着一颗枝叶茂盛的梧桐,绿叶层层叠叠,一片葱郁,随风轻摆,投下好大一片树荫。
南石侯引路过去,将他带到北面正房,笑道:“景少爷,你且先在这里歇息一下,剩下的事我现在就去安排。”
王宗景点了点头,看着南石侯,轻声道:“多谢了,南管家。”
南石侯笑而不语,只是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走了出去。王宗景看着他快步离开,这才转身进了房间,只见这屋中布置不算奢华,但桌椅床柜俱全,清洁干净,靠窗摆着一张书桌,桌上文房四宝也整齐摆放着。窗户半开,对着屋外院子,走过去便望见那青青芳草与高大梧桐,一阵凉爽的微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听着树叶“沙沙”细响声,让人心底为之一松,不由自主地深深呼吸了一下。
到家了?
从今天开始,这里便是家么?
王宗景在椅子上坐下,看了看这屋中一切,直到此刻,仿佛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不自禁地怔怔出神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忽地虚掩的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音,南石侯的声音传了进来,道:“景少爷?”
王宗景连忙走了过去,拉开门扉,只见南石侯站在门外,身后跟了好些个丫鬟家丁,人人手上都捧着东西,有的是衣衫裤子,有的是毛巾干布,还有的家丁直接扛着木桶清水,南石侯对着他笑道:“来,先好好洗一下,然后换上干净衣服。”
这不洗没感觉,真要仔细清洗身子了,王宗景洗着洗着,自己都有些尴尬,一大桶清水居然都没把身子洗干净,足足用掉了三大桶,这才算是从头到脚彻底清净了。随后一众丫鬟小厮们又围了过来,倒水的倒水,穿衣的伺候穿衣,还有人过来请他坐下,拿出了剪子木梳,给他那一头乱发好好修剪起来。
这一番忙乱人影穿梭,直是让王宗景有些眼花缭乱的错觉,其实当初少年时他在这王家里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世家子弟嘛,都是如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下的他只是木然随着旁人摆弄,心中却有些不大舒服的感觉。
但是不管怎样,一番努力后,众人散开,重新向王宗景看去时,包括南石侯在内,都是眼前一亮。眼前之人,再无半点邋遢肮脏的模样,头发乌黑,浓眉星目,一套灰蓝长衫穿在身上,衬着他远比同龄人要高大的身材,面容沉毅,略带些那种久历风霜的健康铜色,甚至还能在脸畔脖子上隐约看见几道已经变淡但显然是被抓裂的伤痕,与王家堡中那些娇生惯养世家子弟的白皙脸蛋截然不同。
旁边早有一个丫鬟拿过一面铜镜,递给王宗景,同时抬眼偷偷瞄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位奇怪的景少爷身上隐隐传来一股充满力量的奇怪感觉,有几分像是充满野性凶狠桀骜的野兽,一时脸色微白,退了开去。
王宗景拿过铜镜,向镜中倒影看了一会。旁边,南石侯打发那些下人将东西都收拾干净退了下去,然后转身对王宗景笑道:“景少爷,这段日子先住在这儿,你看可好?”
王宗景点了点头,道:“甚好。”
南石侯微笑道:“那你先休息着,待到吃饭时候我再过来。回头我再给你派几个下人过来伺候,有什么事你吩咐他们就是,或者叫他们找我也成。”
王宗景点了点头,南石侯便拱手告辞而去。忙忙乱乱好一阵子,随着南石侯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这屋中院落里终于又恢复了平静。王宗景面对着这个安静的屋子,突然觉得有些不适应,但是很快又自嘲般地笑了笑,随意在屋中走了几个几步,看看这里,翻翻那边,忽然一拍手,却是“啊”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糟了,怎么会忘了问姐姐呢?”
苦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回归故里让人感慨万千,心乱如麻,居然连这都忘记了,不过幸好来日方长,待会南石侯也要再过来的,到时候问他就是了。记得三年前姐姐王细雨就曾经说过青云拜师的事,如今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已经在中州青云山上修行了吧。
不知道姐姐现在是不是已经很厉害了?王宗景在心中想着,王细雨从小开始在王家堡中便是独占鳌头的人物,家中长辈都是青睐有加,此番去了青云山,想必也会是出众的人物罢。不过他转念一想,脑海中却又浮起林惊羽和那个神秘人苍松的模样,心中不禁又有些担忧起来,那青云门想必是极厉害的地方,出来的人物都有如此惊人神通,天下英才何其之多,也未必就只有姐姐一人了。
心中正胡思乱想着这些乱糟糟的事情时,这座院子远处的垂花门边,突然有一个细小的脚步声传来,在微风中几乎细不可闻,然而站在屋里的王宗景却忽然眉头一皱,几如野兽一般立刻感知到了什么,走到书桌旁,从窗外上向外看去,顿时便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