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诸多磨难,一家人死里逃生,才在偏远晋原县买了宅子一家团聚。
杨王氏虽精明,但初次操持偌大的家业,管理那么多下人,上面没有婆母点拨,在娘家时,虽是嫡女,但父母早亡,小姑姑亦遭遇不测,后来就跟着范阳王氏,那一对夫妇对杨王氏极好,但他们毕竟是庶出,这种做大家族主母的事,他们想都不敢想,又怎么会教她呢?再说,养父母本身就是旁支,自己也没那魄力教养女如何当大户人家的主母去管理一个家。
因此,杨王氏与周嬷嬷、云珠忙了好一阵子,才将买来的丫鬟婆子小厮们约束得像个样子。
期间,江承紫还帮着指定了六房的规矩制度,又亲自挑选了各房大丫鬟手把手地培训。
这一番折腾就是好几个月,杨氏六房的下人才算有了个规矩。
但就算是规矩,如果不是什么大错,杨氏六房决计不会多么严重地责罚。因此,虽然六房制定了规矩,执行起来就要宽松得多。
江承紫那会儿也没意识到下人一个小小举动,一句小小言语竟可能衍生出无数的事端。
可如今,她才回来祖宅两天,就感受到杨氏六房的管理还是太宽松对人还是太仁慈。这在蜀中乡下还能混得下去,若是以后去长安,那是万万不可。
江承紫正忧心此事,阿碧偏生就一口一个蜀王如何。
江承紫先前是忍着,却还是最终发了火。她想:或者去了长安,再来教这些资质还不错的下人便来不及了。长安,那可是风起云涌的地方,必定不会给你准备的时机。
于是,她对自己的大丫鬟率先发火。
不错,下人首先就要明白自己的主子是谁。
她一顿火之后,也不让阿碧起身,只朗声让别的丫鬟来替自己梳头,将挑选了的金丝绞牡丹花发簪戴上,穿了齐胸襦裙,披着披帛,这才对依旧跪在地上的阿碧说:“你是我的大丫鬟,莫说是长安,就是在蜀中,也多得很的人注意你。言行不慎,便是为杨氏惹来大祸。此番,你到底是得意忘形。今日,就不许吃饭,在这里跪着思过吧。”
阿碧一听,九姑娘这是允许她还留在杨氏六房,便乖巧地跪在地上。
江承紫梳妆妥帖出来,让平素乖巧的二等大丫鬟碧桃陪自己去赴老夫人的宴席。
她一袭紫色流光襦裙,披了云蒸霞雾的丝绸披帛出得院落,李恪早就穿戴整齐在厅里坐着喝茶。他身着暗红色襕袍衫,一条金丝银线的蜀绣腰带,腰带与衣襟袖口边都绣了祥云图案。头上并未用幞头束发,只用金冠玉簪将头发绾得整齐。
他正端了一杯茶在瞧窗外,夕阳余晖就斜照在他身上。江承紫倚门看着他,只觉得这人真是好看得不像话呀。
李恪冷不丁就转过身来,面带笑意:“醒了?”
“嗯。”江承紫本是蹑手蹑脚来,正在欣赏夕阳美男,却没想到被逮个正着,脸嗖地红了,赶忙低下头。
他偏偏不放过她,三两步就走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属于他的特有的芬芳气息,直直扑过来,让她措手不及,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他瞧见她的局促不安,起了逗她的心,便又上前跨了一大步。
江承紫如临大敌,慌忙说:“天色已晚,该过去了,让人等,等太久总,总不好。”
“有何不好?本王不乐意,就让他们等着。”他还是打趣她,一脸笑意。
江承紫垂了眸,不敢看他,周围全是他好闻的气息,让她心里痒痒的慌乱。
“正事要紧。”她终于清醒几分,一本正经地说。
李恪哈哈一笑,又低下了头来,在她耳边说:“罢了,来日方长。”
本来这是没来由的一句话,江承紫偏偏就听懂了,羞得不行,一跺脚,娇羞怒道:“不许打趣我。”
“我实话实说呀。”李恪也一本正经,已经退开几步,在整理衣衫。
江承紫不说话,只在一旁平复呼吸,但他的气息总是若有若无地扑过来,惹得她恍恍然。
“你方才发火了。”李恪说。
“嗯。”她回答。
“为何?”他问。
“我只是在这祖宅几日,越发觉得六房府里的丫鬟婆子虽是一等一的,但到底管得太宽松。”江承紫说。
李恪只静静听着,并不说话。江承紫顿了顿,瞧着他继续说:“六房若一直在晋原县,倒还好,但我六房如今就要入长安。长安危机四伏,这些下人很可能成为敌人的突破口。稍有不慎,就会让六房灭顶。”
“后悔吗?”李恪忽然问。
江承紫一愣,随后就知晓李恪的意思是说六房遇见的危险都是因为跟他扯上关系。
后悔?如何能后悔呢?
她心似冰、硬如铁的军中之花,竟然能凭着历史典籍里的只言片语对一个隔了一千多年的人念念不忘,近乎着魔,还经常想着如果她在他身边,定然要努力护他周全。
这样的着魔,疯狂,她自己都害怕。她如何可能后悔?
她曾想:若前方是荆棘密布,就砍出一条路来;若前方是敌军无数,那就杀出一条血路来就是。
如今老天遂了她的愿,她欢喜不已,如何会后悔。
但是,她却想打趣他,便一本正经地说:“是啊,后悔跟你扯在一起了。”
“后悔也没用。”他语气笃定。
她强忍着笑,还是一本正经地瞧着他,说:“不是说,爱一个人就要为她考虑么?你看因为你,六房明里暗里多了许多敌人,我每走一步都艰难无比。你干脆发个申明与我杨氏六房再无瓜葛好了。”
“你说再无瓜葛,那些人就信?再说,什么是为她考虑?”李恪反问,语气里有莫名的悲怆。
江承紫一下子意识到眼前这男人经历过两世。前世里,自己是他的妻,他为了她的安全,不让她卷入争斗,才故意冷落,最终却还是没能护住她。这是他上辈子没法原谅自己的地方,也是他最悔恨的部分。
她原本是开玩笑,却惹得他悲怆。她连忙说:“我逗你的呢。”
他却还是一本正经说:“就算你后悔,你也得受着。就算长安是龙潭虎穴,你也得跟我一起去闯。”
“是。”她笑着回答,不想让彼此好不容易得来的相处时光让这种不安给破坏。
李恪看她笑嘻嘻,亦知她是心疼他,才缓了脸色,说:“我原本想着你入了长安,再与你说一说府邸里下人的事,你却从祖宅这几日的事领悟到了,我便不多说。”
“你不觉得我不近人情才好。毕竟,阿碧总是一口一个‘蜀王’。”江承紫打趣他。
李恪心情大好,笑道:“也好,别人不知你所想,认为是我家里醋坛子翻了,哈哈哈。”
“谁吃醋了。”她撇撇嘴,心里却是暖暖的。
她知道李恪这话是在委婉提醒她:这祖宅,不过停留短短几日,不必对下人们动手,亦不要露了心性。而今日她压不住发火,正巧有他的因素,索性就让旁人认为是阿碧总提蜀王,自家姑娘不高兴了。
李恪看她娇嗔模样,心情更是高兴,随后便压低声音,说:“过两年,房玄龄就要闹出这‘吃醋’档子事了。”
李恪是重生的,上一世也是知晓‘吃醋’这事。房玄龄的夫人宁可喝下李世民赐的毒酒,也不让房玄龄纳妾。结果喝了一大碗醋。一时之间,此事成为美谈、笑谈。吃醋一词便迅速风靡全国。
江承紫也是知晓这典故,但隔了一千多年的时光,史书上不可能记载这种事,便也不知真伪。这会儿听李恪说,甚为惊讶地问:“还真有这事?”
李恪点点头,说:“真事。你别忘了,那会儿,我与房家还算走得近。”
他说着,语气有暗淡些许。
“都过去了,莫记挂了。”江承紫拉住他的手,柔声安慰。
他低头瞧着她,笑道:“我没记挂,你放心,这一次,我不会将你放在我之外。”
江承紫知晓长安形势危急,两人面临更多危险与考验,彼此或者都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是,她看着此时的李恪,总觉得什么雨箭风刀都不怕。
“多谢。”她调皮地说。
他宠溺地摇摇头,点着她的鼻子说:“你呀。”
她嘿嘿笑,瞧了一眼天光就要收了,便说:“走吧。去瞧瞧老狐狸想要干什么。”
李恪“嗯”了一声,便为她开了门。两人一并走出大厅,拜别杨王氏与杨舒越,准备去老狐狸那里赴宴。
父母少不得叮嘱她谨言慎行,江承紫一一应下,这才与李恪一前一后出了大门。
大门口,一溜的红灯笼已挂上,蜀王的一干护卫严阵以待,两抬装饰华美的软轿早就准备妥帖。抬轿人也不是杨氏祖宅之人,而是李恪的护卫。
杨氏六房从前的软轿早就没有了,大房虽然有打发了几顶轿子来,也不可能这般贵气。
“这是你带来的轿子?”江承紫讶异地问。
李恪点点头,说:“我料定老狐狸会宴请我,自是不能让你丢了脸。”
江承紫心里暖暖的,却笑道:“即便步行前去,也断断不敢有人瞧不起我六房呢。”
“我知。”他言简意赅,对她做了“请”的手势。
江承紫提着石榴裙,一边走一边说:“老夫人毕竟在内院,你带护卫过去,会不会不妥?”
“谁管这些,千金难买我乐意。”李恪耸耸肩,快步走到后一顶软轿前,为她拉开轿门。
江承紫坐了进去,发现这软轿不仅外面装饰华美,里面居然用的是银狐皮铺就。银狐本就难得,这布置整个轿子内部,至少也得七八张银狐皮。
“这家伙,真奢侈。”江承紫摇摇头。
两人上轿,一干护卫随行,浩浩荡荡的队伍打着杨氏六房的红灯笼招摇而过,径直入了老夫人宅子。
老夫人早就备下夜宴,客人也只有江承紫与李恪两人。
“今日,能请到蜀王,三生有幸。”老夫人笑着说。
李恪神情平静,一本正经地说:“确实是老夫人三生有幸。”
老夫人没想到蜀王会这样说,一下子就愣了,江承紫竭力忍住笑。李恪却直接了当,问:“不知今日,老夫人设宴,到底为何?你别跟我说,只是单纯请我吃顿饭。”
老夫人颇为尴尬,讪讪地笑了,才说:“既然蜀王快人快语,我亦不藏着掖着。今日请蜀王前来饮宴,一方面是赔罪,因杨氏疏忽,让杨氏元淑有机可趁,差点鱼目混珠,弄错了生辰贴之人,我在这里便先干为敬,向蜀王赔罪。”
李恪也不拦着,径直端了酒杯,道:“既是赔罪,我就领一半。”
一杯喝下的老夫人有点蒙,什么叫“只领一半”?
“另一半,自然是老夫人昭告杨氏族人,我方能领。”李恪又说。
“蜀王放心,这是应该的。”老夫人笑道。
李恪只是“呵呵”两声,然后问:“第二方面呢?”
老夫人本来是要循序渐进的,谁知李恪显然不太想跟她吃饭,丝毫不按照剧本来,径直就问了。老夫人有些挂不住,却有碍于对方是蜀王,即便是庶出的三皇子,那地位也是如今的弘农杨氏惹不起的。
老夫人按下心中不快,道:“这第二,我就想问蜀王一句:据说,当日,是你父皇恩准淑妃回杨氏省亲,并且为你在杨氏挑选名门淑媛为妃的。不知此事,是与不是?”
这老狐狸要作甚?
江承紫警觉起来,李恪亦是略蹙眉,道:“是。”
老夫人淡然一笑,神情更像是一只老狐狸。
“蜀王,你是聪明人,想必知晓你父皇让你来杨氏选妃的用意?”老夫人询问。
李恪微笑,讽刺地说:“老夫人,不要想得太美,把自己看得太高,杨氏还不配。”
老夫人脸色刷白,强压住心中怒火,语气平静地说:“蜀王毕竟年轻,不知隋末之乱始末。”
“有些事,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李恪长眉一展,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仿若是在说笑。
他这话的言下之意便是说知不知道隋末之乱的始末不重要,重要的是旧贵族已经衰败,这是不争的事实。
老夫人是聪明人,知道他言下之意是对名门贵族的鄙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