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承紫扶着老夫人,一言不发,任凭老夫人自言自语。
“太可笑。若是如此,这联盟还有什么意义?”老夫人摇摇头,一时之间有点恍然。她觉得如同掉到井里的人,奋力往上爬,历尽千辛万苦爬到井口上,却发现在更大的一个井里。
“也是有意义的。”江承紫说。
“有何意义?”老夫人神情依旧悲戚,问话也不再讲究方式方法,直接了得。
江承紫亦直接了当:“你们一言一行,皆在帝王掌控之中,而未曾对你们赶尽杀绝。也不过是因为这天下帝王之术在于‘制衡’二字。”
“制衡!原来是用旧联盟制衡关陇新贵。真真是厉害啊。”老夫人恍然大悟,又连连摇头。
“老夫人明白其中道理最是好的。那联盟所谓的美好蓝图不过是空中楼阁,可笑得很。你们一系列的举措,早就在别人精确的算计中,这样的联盟有什么意义呢?”江承紫缓缓地说。
老夫人没有说话,反而是将整个身体的力量都灌注在松柏的拐杖上,轻轻拨开江承紫的手,深深呼吸,神情慢慢平静下来。
她缓缓在主位上端坐下来,瞧着眼前的女娃。眼前的女娃神情安宁,眸光平静,与她对视。那眸光里没有同情,也没有悲悯,没有讽刺,也没有猖獗。
老夫人甚至觉得这女娃的神情与眼神有一种得到仙者的安宁。仿若世间悲喜对于她来说,都是一般无二。
“阿芝,联盟既是这样可笑的存在,那杨氏一旦脱离联盟,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老夫人在让自己平静下来之后,思考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
她作为杨氏的当家,不能不为杨氏的前途着想。今日,当芳沁被迅速灭掉,芳沁一党在几个时辰内被清除干净后。纵横后宅、驰骋名门多年、算无遗策的萧锦瑟终于发现眼前的局势,她没办法掌控。
而杨氏的前途更是堪忧,她回到屋内坐立不安,思量咱三,才让丫鬟去叫来这让她向来觉得没法的女娃,探一探底。
如今,这女娃毫不隐瞒,说出天下大势,将名门贵族竭力回避的问题一一戳穿,将最残酷的现实呈现在她的面前。
旧贵族联盟的存在是那样的可笑,只剩下帮帝王制衡另一股的价值;而脱离联盟后,杨氏连这点价值都没有了,路又在何方?
杨氏几百年的望族,总不能在她萧锦瑟的手里断送呀。
可是,她老了,不知能活几多岁月,更没有争斗的心思了。
最近,她常常梦见观王,观王还是初见时的模样,潇洒如同谪仙,款款而来,声音像是醇酒。
然后,他走到她面前,对她微笑,喊:“小锦,是我。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
他的声音是入骨的醇厚,她的眼泪掉下来。然后,醒来之后,她面对这漫漫长夜,唇边只余下苦涩的笑。
她萧锦瑟第一眼就爱上了那个玉树临风的男子,想尽办法嫁给他。虽然只是侧室,她尽心尽力,为他生儿育女,打理家宅。
她尽量贤良淑德、柔情似水为他独当一面,以为即便是块石头也会将他捂暖。可是,他的正室身亡后,他爱上的还是别人。
那种苦涩与恨意以及悲凉,萧锦瑟一想起就觉得心如刀割。
她爱不下去,便只剩下恨。恨他,恨他喜欢的那些女子。将那些女子一一毁掉,看他痛苦。她便觉得畅快。
她将杨氏全握在手里,如同君临天下的女王。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站在杨氏顶端其实很寂寞也很无奈。
无数次,她假设:如果当初,他能对自己温柔以待,这一生是不是就不同?
可是,即便无数次假设,她也没有梦见过观王。她常常与芳沁说:“也好,死生不复相见的人,不如梦才好。”
“他是有愧于姑娘你。”芳沁总是回答。
“是啊。他毁了我一生。”她说得很平静。岁月过去很久,那些让她痛苦的人都一一死去,她已不再爱他,甚至想不起当年为何爱他爱得忘记自己。
“所以姑娘何必惦记。如今,这杨氏便是你说了算,人生百年,恣肆而过,就好。”芳沁向来话语不多,但常常这样劝她。
她点点头,但午夜梦回惊醒,她也曾想:或者他是真的讨厌她吧。即便死后,也不肯一次如梦了。
可是,最近,她常常梦见观王。就是方才,从秋枫苑回来,她觉得疲累,就躺下歇息。刚入了梦,便看到打马走过的观王,一袭白衣,眉目温雅,正是年少时的模样。
她略一惊讶,他转过头来看她,满眼笑意。
她只觉得日光倾城,那样甜蜜。
等她醒来,才发觉只是一场梦境。
“你肯入梦来见我,是我大限将至了么?”她拄着拐杖自言自语,想着该将杨氏做一番妥帖的安排。
可是想来想去,她想到的居然只有六房与大房。而能托以重任的后辈,率先浮现在他眼里的竟然是六房的那一双儿女。
是她曾经极其憎恨的那个王氏女子的后辈,这真是莫大的讽刺。自己机关算尽,为杨氏开枝散叶,最终却只得一个杨恭仁和一个杨师道。
而杨师道作为驸马,前途就那样了,不能有所期望。杨恭仁年纪也大了,后辈平庸得让人可叹。看来看去,这弘农杨氏观王一房,若要不败亡,却还是要托付给那个女人的后辈呀。
“罢了。我萧锦瑟最后就还给你,算是两不相欠吧。”
老夫人将拐杖狠狠敲在地板上。她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是英姿勃发的女子,最喜着男装骑骏马狩猎山野。
“我萧锦瑟,拿得起,放得下。”她又说,豪气干云。
外间丫鬟听见声音,慌忙跑进来问情况。她只笑了笑,说:“没事。你现在派人通知各房夫人来这边喝茶,同时,你亲自去请九姑娘前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丫鬟离去,她坐在里间,听见内堂那些儿媳妇们的话语,只觉得头疼得很。
“唉,怎么就没有一个长进的?”她蹙了眉,叹息一声。
“老夫人,恕婢子多言,我觉得大夫人与大孙夫人都还很不错。”贴身丫鬟是她亲自培养,自从芳沁自立门户,她就重新物色了丫鬟。
“她们呀。若六房不提携,只靠她们,成不了大事。”老夫人叹息。
丫鬟也不作声了。九丫头没有摆架子,而是直接来了,且并没有带着旁人。这让她颇为欣赏,听着她在外间应对得当,更让她觉得这杨王氏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竟得这样一个女儿。
这丫头聪颖,看得清时势,更拎得清轻重,关键是几次交手,她都能直接摁住对方的软肋,让人喘不过气来。
若她能与杨氏同气连枝,或者干脆接手杨氏。那么,杨氏不说能重新光华灿烂,至少不会败亡。
因此,她向这个女娃问杨氏前途。
女娃不直说,只三言两语让她看清杨氏已在悬崖边。所以,她再度问杨氏的出路。
女娃没有回答,只是与她对视。屋外还是杨氏妇人女眷们的欢声笑语,还有声声的琴音。
“杨氏若是脱离联盟,存在的意义又在何处?”良久,老夫人再次重复这问题。
江承紫微笑,问:“祖母,你听到了什么?”
老夫人一怔,便问:“你说屋外?琴声、欢歌笑语、不自知与狭隘。”
“难道不觉得他们像是一群寄生虫吗?”江承紫毫不留情。
老夫人脸色微微尴尬,再怎么说,外面那一群都算是她亲儿孙的嫡系夫人们,这女娃竟然这样来形容。
“你别不高兴。你自己清楚,若是让他们出去,做官的不会做官,经商的不会经商,种田这种事,名门望族可做不来。放他们出去,大多数人只有死路一条。”江承紫毫不留情。
老夫人脸色刷白,她闭上眼,叹息。
这情况,她何尝不知。
“所谓名门望族,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若想真正光华灿烂,得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江承紫缓缓地说。
作为杨氏的一份子,作为杨舒越的女儿,她这一次便竭心尽力为杨氏。而且,她其实有点佩服眼前这垂垂老也的女子,这样的胸襟与魄力,其实不是寻常闺阁女有的。或者,自己的祖父实在是辜负了佳人。
嗯,不对,男人都是喜欢柔情似水、楚楚可怜的吧。江承紫在这一刻思想忽然抛锚,想起前世里那个小三。据渣男所讲,因为那女子柔情似水,跟他有共同话题。
呵呵!
江承紫内心哂笑。老夫人的话语却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你这么一说,这名门望族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可真的没法子么?再说,若是脱离了名门联盟,对于天家来说,也没意义,岂不是弃之如敝履?”老夫人再度绕回这个问题上。她从来都是这样固执,非得逼迫这女娃说出明确的答案。
“名门联盟酝酿的事,可是大逆不道之事。天家没动,是因为他需要掣肘关陇新贵。不是不动你们,是时候不到。祖母,你确信若是到了那时,还未抽身,杨氏一族真的能承受得了吗?那可是大逆不道之罪啊。”江承紫直接了当。
老夫人脸色严肃,没有说话。
江承紫再度下了狠手,说:“若老夫人执迷不悟,我六房总不能遭这无妄之灾吧?”
若不退出联盟,六房就要彻底独立,并且想尽办法与杨氏断了联系。凭借这九丫头与清让在蜀中的作为,六房就会平步青云,自成一脉。
是的,六房到如今,其实根本就不需要祖宅为他们作后盾。相反,这空壳子的杨氏还想要倚仗六房。
“你威胁我?”老夫人反问。
“祖母,你我明白人,何来威胁一说。我只是很明确地告诉你,六房的取舍。而且,你也不要怀疑我有没有左右六房走向的能力。”江承紫的脸上是如沐春风的笑。
老夫人这一生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把如沐春风的笑用在这个时候。此女算得太尽,近乎妖邪。
老夫人皱眉,道:“那我问你,要是脱离联盟,六房又当如何?”
“脱离联盟,六房乃杨氏一脉,知人善用,自会对族人有一番安排。六房辉煌,断也不会让弘农杨氏黯然无光。”江承紫一字一顿地说。
她这话,其实类似于承诺。若是老夫人真有魄力带领杨氏脱离名门联盟,将权力交给大房,就凭大房人的见识,六房与大房联手,弘农杨氏会成功转型,不用守着旧贵族那可鄙可笑的空壳子。
“你这话,说得我没底。”老夫人想了想,这样回答。
“祖母,那你当我说说而已。”江承紫笑盈盈。
老丰润扫她一眼,道:“你别嬉皮笑脸。我此时拼得是我这张老脸,舍得是我半生脸面,向你一个后辈问杨氏前途。”
“所以,此时此刻,我十分佩服您。远见卓识,能屈能伸,女中豪杰。只是错许他人,遇人不淑,有了不同的际遇而已。”江承紫很诚心地说。
老夫人一愣,仔细去瞧着女娃,竟湿了眼眶,原来这一生,到头来,理解自己的人竟然是这个小小的女娃么?
“阿芝,有你这句话。祖母,今日,很,很高兴。”老夫人抬手抹去泪。
“祖母,我诚心一句。若是脱离联盟,便与联盟无关,对朝廷无害反而有利的世家,朝廷又怎会有除去之心?再者,杨氏不还有我、长姐和清让吗?再说,大房为人处世颇为通透,萧氏一门,女中豪杰,眼界不凡。并且,我听闻杨氏孙子辈里,有极其聪颖者。”江承紫慢慢地说。
老夫人一听这话,激动万分,道:“既有你这句话,我努力退出这联盟。不过,弘农杨氏可不是我观王一脉,加入这名门联盟,向来是长老会在打理,怕有难度。那些长老都不是个好对付的。”
“世间法则,利益而已。这能不能退出,就是祖母的事了。”江承紫语气依旧平静。
她能做的就是给予这么一个承诺与建议,然后在旁边旁观,她并没有打算沾湿自己的鞋去救落水者。
“我知道。”老夫人叹息。
江承紫真要说什么,就听得屋外有丫鬟惊慌失措地喊:“回禀大夫人,孙公子他又晕过去了。”
“什么?”萧玲玲失声叫道。
江承紫心一凛,她早先就听杨如玉说过萧玲玲一双儿女都聪明,尤其是那儿子。可惜早产,一直病怏怏的,一条命就那么吊着。杨如玉说起来也是心疼,说:“那孩子真真是乖巧,可那病痛,真是——”
“玲玲。”大夫人喊了一声。
江承紫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来,随后就见萧玲玲不顾一切地冲进来,一下子就跪在江承紫面前,哭着说:“九姑娘,你师承仙者,总是有些仙气,你且帮我看看宏儿吧。”
江承紫呆住了,随后扶起萧玲玲说:“我不是神仙,亦不是医者。不过,我与你去瞧瞧侄儿。”
“嗯。”萧玲玲很是感激,说先回去看看,随后就是一阵风一样跑了。
江承紫回头对老夫人说:“祖母,其实我看该分家了。”
老夫人一愣,江承紫也不管,径直就招呼阿碧往大夫人那边去瞧瞧宏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