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里,她自觉自己不是那个畜生军政名门的江承紫,不是优秀铁血的军中之花,而是娉婷袅娜的名门娇女,一心所属之人,仿若是天下第一等的良人,却不过是未曾谋面、只闻其名之人。
她男扮女装,想方设法偷出那高墙深院,就为了远远地瞧一瞧他的容颜是否如传言中那般英俊不凡。三月初春的长安,杨柳初青的河边,他骑在白马之上,一袭戎装,眸光明亮,神情冷峻,众人簇拥。
不过是少年郎模样,听闻已能征善战,让敌人闻风丧胆。这一次是打败一支羌人劫掠的队伍,凯旋回来。
“姑娘,你瞧就是他。”身旁的丫鬟是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知晓她的心事,便是偷偷地说。
“嗯。”她轻轻一个字,看他挺拔的背影走远。
“可那是一条艰难的路。姑娘,你真——”丫鬟低声叹息。
她低眉垂首,心里无比的哀伤,轻声问:“他真那样讨厌杨氏?”
“据闻是。毕竟利益联姻,祖宅里老祖宗们打的算盘,那日你我也偷听一二。”小丫鬟嘟了嘴。
她便抬眸瞧着他远去的背影,说:“可若此生无他,人生皆荒芜,何来意义?”
“可——”小丫鬟没说出来的话,她清楚。小丫鬟是担心他因厌恶利益联姻,从而迁怒于她,此后的日子便不好过。
可那人,单是听闻他的事迹,便只觉这天地间,只得是这人。说她是疯魔也罢,着迷也好。她心心念念的便是这人。以至于常常让自家小厮去打听关于他的事。而她是名门闺秀,恰好可有嫁给他的机会。
既是有机会,为何要躲闪?若自己身为下等人,便只能想一想,根本没有机会。
“我意已决,你莫要再说。”她翻身上马,策马回祖宅。
之后的梦境。诡异怪诞。但江承紫心里却很明白。为了嫁给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她去找了杨老夫人,自请愿为杨氏出力。愿为杨氏崛起嫁与那人。老夫人似乎与印象中有所不同,慈眉善目,听闻她来请命,便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最终说:“你须知,你嫁入王府。不得忘杨氏。须知你与杨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杨氏有不测,你在王府的日子定然也不好过。”
“我明白。老祖宗放心。”她说。
尔后,便是辗转反侧的春闺梦境,一日一日的等待。好消息也辗转传来。合八字婚贴,下聘礼。各种风俗她一个闺阁女子不懂,只晓得所在的院落里人来人往,准备着她的嫁妆。
一念春日,桃花胜火。十里红妆铺排,她婚配意中人。拜天地拜帝王夫妻对拜,入了洞房,红烛罗帐独坐,窗外朗月如盘,落一地清辉也显得苍白。寂静的春夜里,远处有觥筹交错杯盏推换声,一直到深夜。
她坐得乏了,便揭下盖头,顾不得什么礼数,喝水。
正在这时,他推门踉跄进来,荧荧烛火里,她赶忙盖上盖头。他讽刺地笑了一声,呵退左右,便到跟前,轻浮地挑起盖头。
她抬眸瞧他,面前正是自己的郎君,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在见到她的时候,抿了唇,蹙了眉,有些局促不安,然后将盖头狠狠掷在地上,转身离去。
之后的梦境便是一段一段的伤心。他再不来瞧她,除了需要夫妻出席的场合,她再难见到他一次。不久后,便有新人进门,出自世世代代出美人的兰陵萧氏。她曾带了小丫鬟在院门前瞧见那女子。媚眼如丝,挽着他的手臂轻昵得不得了。
她垂了眸,眼泪滚滚而出,哭得异常伤心。
时夜,沉沉昏睡里,觉察有人来到床前。她略略清醒,便瞧见朦胧夜色里的轮廓,正是日思夜想的夫君。
她是大宅子里长大的女子,心本就不干净。当即一惊:莫不是已厌恶我到这般地步?要亲自下毒手么?
她握紧拳头,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心里想:若是他要对我痛下杀手,我该如何?
他却是轻叹,替她理了理被子,低声说:“你,让我该如何对你?我不愿顺从杨氏提议,只想安稳地度过这一生。你,唉。”
他终究是走了,她却落泪,心里有一种难过,却更多的是惊喜。
此后的岁月,她到底做了什么。梦境里破碎得不成样子,但依稀可拼凑出,自己是在竭尽全力为他筹划,将那些来自方方面面的敌人都努力挡在他之外。她不见他,亦不去瞧他与那萧氏女子的恩爱,一心一意固执地以自己的方式来傻傻爱着他。
而他,则是在夜深人静,以为她熟睡时,无数次偷偷来到她的床前,或者房门外,良久,不言不语。最后也只余下一声叹息。
“王爷对你——”小丫鬟又叹息。
她却是眼角眉梢都是笑,若他心中无她,又怎会那般纠结?
“嗯。故而,他在疆场杀敌,我便在这杀敌,为他挡住明枪暗箭。”她骄傲地说。她是名门不假,也因是名门女子,联姻是打生下来就有的命运。所以,打生下来那日开始,名门的女子就要接受各种各样的培训,其中包括阴谋阳谋。
“可那样终究辛苦。”小丫鬟心疼她。
“无妨,学以致用。”她微笑。她知晓老夫人终究同意她来与皇室联姻,只因为她是杨氏这一辈里最出色,最听话的女子。
此后的岁月,一打一打都是阴谋阳谋,以及他沉默不语的温暖,或者她偶尔抬头瞧见高楼之上他注视的目光。
政敌一个一个被拉下马来,他怒气冲冲滴警告过她:女人就该呆在家里绣花看书带孩子。
“可我无子。”她说的时候,瞧着他。
他便垂了眸,拂袖而去。
再后来,她依旧是她。在属于她的战场上,英勇杀敌。
可最后,似乎是谁给了她一刀,她只觉得好难过。难过的不是就要死去,而是努力了那么久,还是终究不能跟他在一起。恍恍惚惚里,他来了。她想起他似乎不曾问过她叫什么名字。便用最后的力气说:“我叫江承紫。你要记得。”
“我叫江承紫,你要记得。”
江承紫只觉得这梦境有什么地方不对,便在这份儿警觉里倏然醒来。
醒来之后。她看着高而远的床顶,很久才回过神来,这里应该是益州城西的那座宅子,阿念趁她不备。使用了煮过麻沸散的针刺中她的穴位,为阻止她去救杨宸。
想到杨宸。她只觉得有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方才,那支离破碎的梦里,那一张脸赫然就是杨宸,不是孩童时代的杨宸。而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杨宸。而且在梦里,她显然不记得他叫杨宸,她记得他是李恪。是李世民的第三子。而她是杨氏嫡女,是杨氏为之骄傲的佼佼者。是李恪之妻。
难道是自己的潜意识作怪,因为潜意识一心想要嫁给李恪,帮他改变悲剧命运。所以才做这样的梦么?若是这样,那这梦境也太过真实。
江承紫瞧了瞧有点疼痛的脑袋,揉一揉酸酸的脖颈,翻身挑开帘子出得门来。
门口站立之人,正是黑衣,他在帮那云歌梳毛。
一人一鸟瞧见她出来,便是停住动作。江承紫本想问现在什么时间,但她瞧见此刻又是曙光初露的早晨,便蹙了蹙眉,问:“我睡了几日?”
“咳,咳,阿芝,不多不多,这是第三日。”云歌扑扑翅膀。
她垂眸,只觉得肚子饿得慌,便也不问别的,只问:“可有早膳?”
“有,有。红念卿快去准备。”云歌对着站在一旁的青衣小婢喊。
江承紫这才瞧见站在一旁的青衣小婢,顿时一愣,这不是方才梦境里跟随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小丫鬟么?仿若最后,在被人刺入那一刀之前,她为自己挡了一刀,说了一句“姑娘,我早说过,这条路太艰辛”后,立扑。尔后便是她中一刀。
“你,你叫念卿?”她问。
小婢盈盈一拜,说:“婢子念卿,乃公子赐名。”
“哦。你且去吧。”江承紫只觉得头脑乱乱的,像是玩拼图总是少了一块,便无法得知整个事情的全貌。
“阿芝,你且坐一坐,毕竟几日不曾进食。”云歌很是殷勤。
江承紫在一旁的石凳子上坐下来,这才决定不要再想那个梦,而是问:“你家公子可有脱险?”
“你昏睡当日下午就脱险了,与泰公子在风荷园那边静养。要我去通知公子前来么?”云歌询问。
江承紫一听,连连摇头,说:“莫说我不曾梳妆,就是礼数上也该我去拜访杨公子。”
云歌用翅膀捂嘴,学大家闺秀的吃吃笑,说:“我家公子不介意。”
“我介意。”她说,等吃饭的间隙,起身打一套太极活动活动筋骨。黑衣与云歌在一旁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只当她是在仙山所学。
而她打完一套太极,才问:“你家公子呢?”
黑衣一愣,才回过神来,连忙回答:“还有些贼人余党,公子正在日夜追击。再者,公子说,即便将贼人全部擒拿,也不能回来。因封锁益州,人心惶惶,他还得消除百姓恐慌,不过,姑娘莫要担心,你的家人都在城东驿站住着,派人保护着,等城门开,公子自会派人护送前去晋原县上任。另外,公子说他就不见你了。”
“你带话与他,就说:大丈夫,应敢作敢当,直面后果。”江承紫理了理衣衫。那念卿正好布置好吃食,前来请江承紫移步闺房,为她洗漱梳妆,再去吃饭。
江承紫便施施然入了房间,便与念卿攀谈。几番谈话,江承紫才知晓,这念卿不是阿念的人,而是杨宸的贴身侍婢。是自小家贫,要被父母卖掉,恰好被公子买回去做贴身侍婢的。这一次,她是戎装在身,跟随阿念一并前来营救公子的。
“公子为婢子取名念卿,教骑马射箭,说将来是要保护夫人的。”念卿回答。
“保护夫人?”江承紫颇为疑惑。
“嗯,公子之妻。虽然公子还没娶妻,他却总让婢子别担心,说婢子定会喜欢夫人。”她说。
江承紫轻笑,说:“你家公子也是有趣。”
念卿也一并笑,随后又说:“不知怎的,婢子一见姑娘,就觉得亲切。”
“那我日后叫你念卿姐姐可好?”江承紫轻笑,对着镜里瞧了瞧,一袭鹅黄色春衫,头发梳的双环髻,缀着红色璎穗,倒是可爱得很。
念卿连连摆手,诚惶诚恐地说:“使不得使不得,你是公子贵客。”
“你家公子,真姓杨么?”江承紫反问一句。
念卿低头抿唇,说:“公子交代,他的身份须他亲自对你说。还是请姑娘用完早膳,与公子见面,亲自问公子,可否?”
“好。”她回答,兀自提着裙子施施然往偏厅用早饭。
早饭完毕,日光已盛大,春日的空气里带着花香。这宅子原本就是一树一草都是精心布置,在这春日里更是美不胜收。云歌早就等得不耐烦,在院子里绕来绕去,见她吃完饭,立刻就说:“走走走,见我家公子去。这几日,他可都在担心你,一直自责。”
“自责?”江承紫疑惑地问。她实在想不出杨宸在自责什么。
云歌“啊”一声,连忙捂嘴。江承紫见它想隐瞒,就黑了脸,说:“我最近想吃烤鸟肉得很。”
云歌很是委屈地呜呜哭两声,随后就说:“公子觉得因为他的事,让你操心,还让你受罪。他怕你醒不来,自责得很。自从他回来,便来瞧过你几次,询问过医者说你为何还不醒。大夫也是说不出所以然,说淬了麻沸散的针刺中穴位,也不至于这么久不醒。而且,你还流泪了。阿芝,你做噩梦了么?”
云歌说话很慢很慢,有些词语它要想一想。但江承紫还是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知晓原来杨宸是因此而自责。便是轻笑:“这没什么的。只是做了奇怪的梦。”
她刚说完,便听到有清脆的男童声响起,他在问:“那些贼人真是舅舅部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