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后门和前门不一样,很破旧。
门上的黑漆都掉得差不多了。
余家四儿子余义背着锄头进了后门。
他裤腿儿高高卷起,露出来的小腿上全是泥,脚上也全是泥,一看就是下地干活了。
放下锄头,余义正要去吃饭,就见他女儿余清莲一额头细汗从前院跑过来,要出后门。
“干啥去?”余义问。
余清莲看见他,吓了一跳,捏着衣角,吱吱唔唔的,“不,不干啥……”
余义不高兴的数落,“你爸你妈一大早就下地干活儿,连饭没顾上吃。你看见爸回来了,不赶紧去拿饭,你跑啥?你看看人家清蘅多知道心疼爸妈,你大伯回到家就有热菜热饭,你为啥就不知道对爸妈好。”
余义的媳妇儿江小草背着把一把铁锹进了门,铁锹往地上一放,过来拉余义,“别训清莲了,我跟你说句要紧话。你猜梨子都跟我说啥了?”
余义干了半晌活儿,肚子饿得咕咕叫,回到家却吃不上饭,正没好气,“我哪知道她说啥了。”
他和江小草干完活回来,一进村儿梨子就把江小草拦住拉到一边神神秘秘的说话了。余义又累又饿,只想回家吃饭,一个人先回来了。他可不知道梨子会跟江小草说啥,他也不关心。
这些媳妇们整天咬耳根,东家长西家短的,就没个正经事。
江小草着急的瞪了余义正好,压低了声音,“八百块!小妮把杨杨送回家,总共给了余家八百块!”
“啥?”余义吃惊了。
江小草恨得咬牙,“妈收了小妮五百,大嫂收了三百,我给大嫂要五块钱买牙膏香皂她都不给!大嫂这个人啊,手太紧了。”
江小草其实对余老太也很有怨言,不过知道余义孝顺,她不敢说余老太的坏话,只敢说张桂凤一个。
余义火了,“小妮给的钱是给余家的,又不是给她一个人的,她凭啥不叫咱花?走,咱找她算帐去!”
江小草忙拦住他,“等等,家里正干仗呢。”把从梨子那儿听来的话都跟余义说了,余义这才知道齐郁杨闹事了,把三奶奶、本家都给叫来了,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他那个老实不爱说话的外甥女?和小妮一样老实的外甥女?
“我不信,让我问问清莲。”余义不相信这是真的,要问问余清莲。
“那就问问清莲。”江小草也怕梨子说得不准,也想再问个清楚。
这两口俩四处张望,“清莲,清莲。”
余清莲不知啥时候已经跑了,人影也看不见。
把余义给气的,“这不光杨杨变了,清莲也不一样了。我话还没说完,她敢跑?”
发了通牢骚,两口俩到灶台上端了碗冷饭,悄悄到了前院,一人一个小板凳坐着,一边吃饭一边伸长耳朵偷听。
屋里不知是谁在拍桌子,“啪”的一声,非常响亮。
“杨杨,录音机你都要回来去了,还闹啥?”余老头声音中有怒气。
余义和江小草缩缩脖子。
余老头平时虽然话少,可人很威严,他俩都挺怕余老头的。
“姥爷,我这可不是闹。我是三姥姥看大的,现在我想到三姥姥家过暑假,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齐郁杨声音拨高了。
余义和江小草一边吃饭,一边摇头。
杨杨也太胆大了,敢和她姥爷这么说话。
小辈咋能对老人这样。
余老头怒了,“你妈把你托付到余家,余家就得管着你。你想到别人家过暑假,等你妈回家了,自己跟你妈说。”
齐郁杨笑了一声,“我妈是把我托付给你家了,可我妈也不知道你家有人欺负我、虐待我,不让我吃不让我喝,抢我的东西,还把我给打晕了啊。”
“谁说余家人把你给打晕了?杨杨,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余老头语重心长。
顾伯母这时再也按捺不住,“杨杨,是谁打的你?伯母一定饶不了他!”
顾思齐气得扯下衬衣上的领带,“打人犯法!我这就到派出所报案!”
“对,打击违法犯罪,对犯罪分子一定不能手软。”刘文蒙叫道。
刘茵茵眼珠转了转,“我爸一个朋友在公安局工作,好像是个挺大的官儿。”
盛千帆翻出自己的通讯本,“我家也有公安局的亲戚,好多呢。”
这俩人的架势,好像马上就能叫来一帮警察把打齐郁杨的人抓起来似的。
刘文蒙乐死了,“快,打个电话报案,抓人!”
余清芬被这帮城里人鄙视了,本来应该不理这些人的,可她哪里舍得?生了会儿闷气,她又厚着脸皮回来了,听刘文蒙说要打电话报案,她忙详细的介绍,“村里总共只有一部电话,在村委会,离我家不远。要打电话,只能去那。”
她介绍过情况,害羞的绕着头发,“可惜你们来早了,如果晚来几个月,我家就有电话了呢。我小姑姑说要给家里装电话,钱都准备好了,就是还没排上。想装电话的人家太多了,得排队啊。”
顾伯母听了这话,心里更加不满。
余家就是普通的农户,又不做生意,有什么必要装电话?这个年头,不光要花不匪的初装费,还要托关系批条子,才能把电话装到家。这些关系这些条子全跑下来,费大力气了。余老太为了摆阔,还真是会压榨剥削余小妮。
明明是亲妈,一点不心疼女儿,不是要钱,就是要东西。
张桂凤狠狠掐了王招弟一把,“你养的好闺女这是想干啥?巴不得报案抓人呢?”
王招弟虽然对偏心的余老头余老太不满,但到底不能胳膊肘往外拐,蹬蹬蹬过去把余清芬扯过来,“你少说几句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余清芬的表现机会被她亲妈给破坏了,气得干瞪眼。
余家几个本家都数落余老头,“老哥哥,杨杨是外孙女,不是孙女。要是孙女,打了就打了,反正是自家人,关起门来咋都好说。杨杨是外孙女,是齐家人,咱余家人打了齐家人,不好交待。”
余老头脸跟烧着了一样。
他余大畦这辈子清清白白做人,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说过!
他强忍着怒气,“杨杨,你不能红口白牙说瞎话。你说余家人打你了,有啥证据?”
“你有啥证据?”余老太跟着质问。
余仁气冲冲的,“这告状不是你说就告的,得有人证、物证。杨杨,你有人证还是有物证……”
“咯咯咯。”母鸡般的笑声。
余仁听到这笑声,背上起鸡皮疙瘩。
做邻居做了几十年,两家来来回回吵架打架无数次,这笑声他太熟愁了。
这是隔壁的老胡媳妇啊。
她咋来了?
老胡媳妇站在门口,拢拢头皮,扯扯衣襟,笑着就进来了,“余老哥哥,余老嫂子,我来给杨杨这孩子送药来了。”
把余老太给急得,“快把她撵走。”
余仁就在余老太身边,余老太着急的小声下着命令。
余仁知道老胡媳妇一准儿没安好心,赶忙去拦,“走走走,我家说正事哩。”
老胡媳妇才不怕这两个人,余仁一伸手她就夸张的伸手捂胸,“你摸老娘干啥?老娘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能让你给调戏了,你小子是想吃奶吧?来来来,来吃奶。”就要伸手搂余仁的头,余仁魂飞天外,抱头就跑。
屋里也不知是哪个不讲究的人才泼了点剩茶水,有点滑,余仁跑得太急,滑了一跤,摔了个仰面朝天。
“俺滴娘哎。”余仁疼得咧嘴叫娘。
“不像话!”余老头气得额头青筋乱爆。
余老太、张桂凤赶忙去扶余仁,“摔哪了?疼不疼?”
老胡媳妇咧咧嘴,“余仁一个大男人,摔了一跤你婆媳俩就心疼成这样了,那杨杨一个半大孩子,她叫铁蛋打晕了,你咋不当回事哩。还得俺这个外人来送药。”
“真把杨杨打晕了?”这下子余家几个本家都坐不住了。
余老头心头发凉。
余仁捂着屁股,傻眼了。
他吵吵着要人证,结果人证真来了,自己跑来了……
顾伯母板着脸,“思齐,去给派出所打电话报案。现在咱们有人证,非把违法犯罪分子抓起来不可!”
“是,我这就去打。”顾思齐很听顾伯母的话。
余老太慌了,“思齐妈,这可不行啊,都是亲戚,报啥案啊。”
张桂凤大字不识一个,没见过世面,真以为铁蛋要被抓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水泥地又唱又哭,眼泪鼻涕一起下来,“铁蛋啊,俺苦命的儿啊,你可不能吃牢饭啊。”
余老头以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敏捷速度跑过去拦住顾思齐,“好孩子,不能报案,说啥也不能报案。”
这是八十年代的农村,大部分人法制意识淡薄,也没有法律常识,听到报案抓人之类的话就慌神了,以为顾思齐要真报了案,铁蛋就会被抓起来吃牢饭。
齐郁杨向顾伯母眨眼睛。
顾伯母明白她的意思,脸绷得紧紧的,“杨杨是受害人,报不报案,她说了算。”
“杨杨。”余老头乞求的看着齐郁杨。
齐郁杨为难的叹气,“唉,姥爷,我这个要是气顺了,是很好说话的。可是我现在气不顺啊,我就是想三姥姥了,想到三姥姥家过暑假,姥爷都不答应我。”
“在哪过暑假不一样?杨杨想去,那就去吧。”余老头不得不妥协。
齐郁杨还是很为难,“三姥姥对我好,可我都十几岁的人了,总不能在三姥姥家白吃白住吧?三姥姥家也不宽裕。”
余老头知道齐郁杨这是在要钱,咬咬牙狠狠心,“杨杨,姥爷给你一百块。”
“一百块够干啥的?”齐郁杨不干。
余老头耐着性子,“农村人自己种粮食自己种菜,花钱的地方少,一百块不少了。”
齐郁杨伸出五根手指,一根一根挨着数,“我妈给了我姥五百块,是让我过暑假用的。我在姥爷家就过了五天,现在要到三姥姥家去住,姥爷让我带走一百块。那也就是说,我在姥爷家住五天,就用了四百块?”
盛千帆不服气的道:“我爸我妈都是干部,他俩的工资平均才九十六块。杨杨你在你姥爷家吃啥喝啥了,五天就用了四百块?”
“我要是五天用四百块,我爸得把我屁股抽开花。”刘文蒙夸张的说着话,夸张的捂住了屁股。
余家几个本家你一言我一语,“四百块,嘿嘿,我老头一年到头也用不了四百块。”“别说一个人了,两个人一年也用不了四百块。”说得余老头脸上热辣辣的。
老胡媳妇长得又高又壮,是个大嗓门,“老哥哥,老嫂子,你俩在村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这办事可得凭良心啊。杨杨都被铁蛋打晕了,你不给点营养费啥的?”
把余老头余老太给气的。
到手的钱要还回去不说,还要赔营养费?余家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老两口肚子里把老胡媳妇骂了一千遍,一万遍。
可本家们在,顾伯母在,老胡媳妇在,顾思齐还准备去报案抓人,他们不赔也是不行的了。
“赔!”余老头有泪自己吞。
经过一番磋商,最后余老头不得不答应把余老太的五百块、张桂凤的三百块全还给齐郁杨,另外再给一百块的营养费。
总共九百块。
九百块啊,余老头的心在滴血。
这世上除了割肉疼,就是拿钱疼了。
事情已经商量好了,几个本家也就要走了。
余大田是个老实人,不放心的交待余老头,“老哥哥,这九百块你一定得给杨杨。要是你家钱不凑手,到别家借也得借够了,可不能赖账,让外人看笑话。”
齐郁杨笑咪咪的,“没事没事,要是姥爷家真的钱不凑手,也不用到别家借了,给我打个欠条就行。”
余老头火气蹭蹭蹭的往上蹿,“不用!”
死丫头,让你亲姥爷亲姥姥给你打欠条,你可真想得出来!
余老头憋着口恶气,当场催着余老太、张桂凤拿钱。
齐郁杨余老太和张桂凤婆媳俩都是财迷,已经到她俩的手再要拿出来,简直跟要了她俩的命似的。要不是余老头喝骂着,这婆媳俩是宁死也不肯往外拿的。
余老头凑齐九百块,数了又数。唉,这沉甸甸的九百块啊。
余老头把九百块钱交到齐郁杨手里,齐郁杨不客气的收下了,“姥爷一定要给我,那我就拿着了。恭敬不如从命嘛。”
余家人被她气得鼻子差点冒了烟。
谁一定要给你了,谁嫌钱烧手还是咋的。
齐郁杨一点留恋的意思也没有,到后院把东西简单的收拾了下,就要走了。
老胡媳妇巴巴的追到后院,齐郁杨小声告诉她,“等我爸我妈回来,胡奶奶你带家里人过去挑衣裳,都按进价给。想多挑几件也行,自己穿、送人,都行。”
老胡媳妇眉花眼笑,“杨杨,谢谢你啊。”
余小妮从南方带回来的衣裳可好看了,大姑娘小媳妇都想买。齐郁杨这边是按进价给,便宜,老胡媳妇多挑几件,除了自己家人穿,还能加点钱卖给亲戚朋友作人情,这买卖划算。
老胡媳妇和余老太是死对头,就算没好处也愿意来将余老太一军。再加上好处,老胡媳妇就更积极了。
老胡媳妇算着账,兴滴滴的回家了。
齐郁杨则收拾好东西,去了三奶奶家。
顾伯母、顾思齐一行人也到三奶奶家做客。
这天余家没再开门。
村里人都说余家人这是羞着了,不好意思见人了。
活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