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坟茔(1/1)

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向南,车外寒风凛冽,车中倒是温暖,顾柔嘉和沈澈相对而坐,马车中算不上逼仄,但马车素来是顾柔嘉用的,所以也不大,沈澈说过话之后,便靠在马车壁上,阖言不语,神色十分的淡漠。

只是不知是否是车中暖和,他脸颊微微的红色变得更红。他神情如常,看来十分的平静。顾柔嘉抱着手炉,静默的看他,她从未像现在一样细细端详过沈澈,他似乎是睡着了,英俊的容颜显得愈发坚毅。直到今日之前,顾柔嘉对于沈澈,纵然有时出于真心,但到底是讨好居多。但现在,她是实实在在想要对沈澈好。

离京城十里开外便有几座连绵的小山,沿着其中一道山谷往里。沈澈忽的坐起,神情愈发的肃穆。顾柔嘉试探道:“不知九殿下是见哪位故人?倘若是不方便,臣女就……”

她本想说若是沈澈不方便,她可以在外面等候,但沈澈抬眼看她一眼,复摇头:“没什么不方便的。”他说到这里,掀开车窗帘子往外张望一眼,车外积雪和露出黑色岩石的小山映在一起,如一幅山水画,只是透着些许凄凉,除了马蹄声和车轮声之外,再不闻半点声音。

顾柔嘉向外张望一眼,对沈澈在此到底见谁很是不解。若是寻常人,何苦选在这样的地方,地处偏僻可能遇上歹人不说,更显得像是做贼心虚一般。

她正腹诽,沈澈将帘子放下,旋即推开车门要下去。顾柔嘉不明所以,也跟在他身后要下去,又转头对车夫说:“我与九殿下进去,你就在此处,我二人若是有需要,自会叫你。”

大燕男女大防并不严,并不禁止男女之间来往,但车夫上次和沈澈起了争执,对他到底有些芥蒂,因而对于沈澈十分不满,忙说:“姑娘要是给他害了,可又怎生是好?”

“休得胡言!”不想他竟然说出这话,顾柔嘉忙板着脸训斥,“九殿下与我相识一场,更对我有救命之恩,断然不会行此龌蹉之举,这话不可再提!”

她骤然大怒,车夫忙垂手不语,不敢再说一句话,顾柔嘉这才转身去跟上沈澈的脚步。

沈澈走得很慢,像是随时都要站立不稳。山谷里十分安静,耳边风声呼啸,风中隐隐传来她软糯娇俏的声音,沈澈听在耳中,嘴角抿出一个笑容来。

因不被待见之故,不管遇到什么事,沈澈总是那个顺理成章背黑锅的人。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柔柔弱弱、见了他便局促的小娇客,竟然对自己如此相信……

他走得很慢,顾柔嘉跟在他一步开外,也跟着他的速度。两人一前一后在山谷中慢慢行进,四周一片寂静,不觉草丛中传来响动,循声看去,却见草丛剧烈的抖动着,好像下一刻就会窜出什么庞然大物来。

即便是前世顾家落败,但顾柔嘉也一直是娇惯着的小姑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加上她曾听说到了冬日,野兽都没什么食物,攻击性变得更强……她越想越觉得心中害怕,想也不想便加快了脚步,紧紧跟在沈澈身边。她脚步骤然踉跄,沈澈不明所以,转头去看她,见她神色惊慌失措,仿佛受惊的小鹿,清亮如水的眸子里全然是惊惶。

她受了惊吓的小模样太过可怜,沈澈望着她,眉梢扬了一扬:“怎了?”

她只摇头,盯着沙沙作响的草丛。沈澈循着她的目光看去,见草丛抖动,似乎真的藏着什么,他略一沉吟,扯过山壁上的一条枯枝,呼啦一声便扔到草丛里了,草丛里忽的窜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却是一只灰色的野兔,在雪地上跑得飞快。

待看清了这野兔,顾柔嘉立时安了心,自己将斗篷带子系紧了些,抬眼却对上沈澈乌泱泱的眸子,他眸子里隐隐有玩味的笑意,让顾柔嘉脸儿立马紫胀起来。

“一只兔子也能将顾姑娘吓成这样。”他声音冷清,沙哑而低沉,听得人心里痒酥酥的。纵然将问句说成了肯定,但顾柔嘉顿感窘迫,脸儿红得要命:“臣女、臣女只不过……”

她小手交握,脸儿也越来越红,像是为方才闹了个笑话的事耿耿于怀。她如此可怜,沈澈心中的玩笑之意也歇了,便不再提此事,自行往山谷深处走去。顾柔嘉忙跟在他身边。

许是因为山谷中太冷,顾柔嘉跟在沈澈身边,觉得他气息似乎有些灼热,也显得颇有几分粗重。本能的觉得他今日怪怪的,顾柔嘉望着他,尚未说话,他脚步便慢了下来。顾柔嘉不解之余,抬眼望去,却见山谷尽头立有连绵的影子,藏在山峦的阴影之中,肃穆得紧。

随着靠近,那物的轮廓也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座低矮的坟茔,虽然不甚高,但看得出,时常有人来为它添土,上面的土都是新的。而坟茔不远处,则有一座小屋,纵然陈旧了些,但显得雅致非常。

不想此处竟然有一座坟茔,顾柔嘉略有些惊讶,待走近了,才见墓碑上毫无字迹,也不知是谁葬在此处,但墓碑颇为陈旧,想来有些年头了。

沈澈缓步行至墓碑之前,怔怔的望着墓碑,满目怅惘。他本就气度冷清,现下静默不语,别有一番贵气。

他骤然在此处停下,顾柔嘉也不好执意上前,只停在他身边,见他如此神情,顿时明白,他要见的,便是此刻躺在坟茔之中,已然长眠地底的人了。

一直以来,沈澈给顾柔嘉的印象都是冰冷和坚毅的,加上前世先入为主的观念,更是加固了沈澈在她心里不可动摇的强势。哪怕是他现下处于若是,仍然不妨碍顾柔嘉认定他是强势人。

现下见了他如此神情,顾柔嘉也有些惘然,脱口道:“这坟茔里的是什么人?”

“一个……故人。”淡淡的看了顾柔嘉一眼,沈澈启唇轻声道,“她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这里他从未带任何人来过,饶是他的心腹旺儿,他也从未带其来过这里。但对上顾柔嘉那双清亮的眸子,他无端对她提不起任何防备之心来,鬼使神差的将她带到了这里。

他语调有些艰涩,听得顾柔嘉心中一绞,无端就升腾起同情来。但转念,未来的沈澈乃是手握天下权柄的人,倒也轮不到她来同情。但经历了今日的事,既然下定决心要真心待沈澈好,那么顾柔嘉便自然是要做到的。

因而她将手炉搁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扒开积雪,捧了一抔土堆在坟包之上。不想她竟然做出这个举动,沈澈望着她良久不语。顾柔嘉却笑道:“为客之道臣女也是明白的,况既然是逝者,更因多几分尊敬了。”

她白嫩的小手给冻得发红,却半点不去管。沈澈怔怔看了她半晌,只觉心中百感交集,叹道:“你何苦……”后面的话便戛然而止,被他生生的咽了下去。

他声音很小,顾柔嘉并没有听清,足足添了三把土,这才拍拍小手,重新去抱手炉。她手都冻僵了,抱着手炉顿觉温暖,喜得眯起眼睛,一派闲适的样子。

她的样子好像靠在火堆边上的小猫,乖得要命,沈澈神色松动了不少,抿出一个笑容来:“多谢顾姑娘。”他一面说,一面将手搭在墓碑之上,低声道:“若是泉下有知,她也会很高兴的。”

顾柔嘉报以一笑,又向坟茔行了礼以示尊重。沈澈负手立于一旁,良久静默,只余风声阵阵。待她起身,沈澈大手轻轻拂过墓碑,似是无声叹惋。他眸子里乌黑一片,犹如夜色苍茫。

立在墓碑前良久不语,沈澈目光深沉。方才他并不抗拒将顾柔嘉带到这里来,心中还隐隐想着,这小丫头那般羞赧的人,若是见了如此光景,保不齐要害怕,认为自己竟然来见一个死人。他想过这些,却不想,她会有如此反应。

放眼这世上,怕也唯独她一人肯这样待自己了。

他良久不语,望着顾柔嘉沉默至极。后者难免局促,又不知他是何意思,不安的低下头,勉强笑道:“今日九殿下救了臣女,臣女还不曾向九殿下好好道谢。殿下不愿去寒舍,臣女也不便勉强,只是可否随臣女去京郊的庄子小坐片刻,臣女也好聊表感谢之意。”

她尚未说完,沈澈便叹道:“顾姑娘执意跟着我,就为了这个?”

他脸上带着几分诡异的红晕,说出这话似是有些叹惋,迎上他略带怔忡的目光,顾柔嘉脸儿微微发红,旋即笑道:“人生在世,有恩必报。况且、况且臣女是真心想要交殿下这个朋友的。”她说到最后,脸儿难免有些胀红,生怕被沈澈拒绝。

她太过窘迫,竟让沈澈心情无端好了起来。看着她如同火烧似的面颊,沈澈抿唇一笑,旋即颔首:“罢了,若是不应下,只怕往后见了顾姑娘,我便再无宁日。”他说到这里,冷清的面容忽的柔和了许多,“烦请顾姑娘带路吧。”

顾家在京郊的庄子离山谷并不远,坐在走了大半个时辰,远远便见了一座庄子坐落,因庄子里有温泉,是以飘出阵阵青烟来。沈澈倚在车壁上,脸色说不出的怪异,忽而青灰忽而发红,顾柔嘉并不知道他怎么了,下意识问道:“殿下身子不适?”

“不曾。”他摇头,迎上顾柔嘉关切的目光,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走吧。”

顾柔嘉不好再坚持,只好率先下了车,庄子里的下人见了她来,纷纷迎出来行礼,顾柔嘉只笑着令众人起身。沈澈似是不愿众人知晓他的身份,因而顾柔嘉也只说是自己的朋友,便将沈澈领到了东花厅。

屋中地龙很暖,顾柔嘉一进门便将斗篷脱了,又令下人端了点心来,自己则坐在一旁,像模像样的烹茶。作为世家女,她虽然明白,但说不上擅长,只是她以为如此才能表示出敬意。

沈澈坐在罗汉床上,环视了一圈东花厅的布置。许多东西极为名贵,有些东西他认得,是皇帝赏赐给顾贵妃,顾贵妃又转头给了妹妹。他将目光落在正聚精会神烹茶的顾柔嘉身上,声音沙哑,轻得很:“庐山云雾很好。”

顾柔嘉抬头嫣然一笑,屋中都给她笑得亮堂了许多:“茶虽好,只怕臣女手艺不好,还请殿下莫要嫌弃。”

沈澈“唔”了一声,良久没有回音,顾柔嘉低头专心烹茶,却听“嘭”的一声响动,黄花梨木小炕桌上的点心和碟子一起落地,在垫了绒毯的地方滚了一圈,慢慢不动了。

只当沈澈是生气了,顾柔嘉白着脸儿抬头,不想沈澈竟然已一头栽倒在小炕桌上,光洁白皙的额头上浑然已经撞出了一块淤青,连束起的长发也垂下了几绺来。

顾柔嘉登时唬得厉害了,忙抢上前:“九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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