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氏宅邸门口的台阶下,这大概是小舅子甄尧此生唯一一次能够言辞激烈地催促燕北的机会了。
赶鸭子上架一般相对拱手两次,几乎是被甄尧起着哄推进院中。在房门西面,有甄氏早已布置好的筵席,郭嘉等人眼见燕北前来纷纷起身问好,接着赵云等人入座等候,燕北则与甄尧于庙门前再度相对拱手谦让,一同入堂。
在堂上,燕北要对甄氏夫人叩首行礼。趁着这个时机,充作女御者的三妹甄道则穿过府中回廊入后堂房中。
内宅当中,体态高挑婀娜的甄姜早已梳妆打扮,头戴海珠玉环,着一身饰有浅绛色衣缘的丝质外袍,面朝南侧立在房中。在她身旁则是头插玉盖玄色头巾,穿着黑色礼服的媵妾甄脱,忐忑地等着燕北来接她们。
门框轻响令两女心中都是一惊,却见轻笑声中一蹦一跳钻来个古灵精怪的甄道,甄脱没好气地笑道:“三妹,你怎么进来了?”
甄姜则感到心中微微失望,问道:“他还没来?”
“来啦来啦,阿姐别急,姐夫正在外堂与阿母行礼。我怎么不能进来?”甄道夸张地扬着自己的小脸儿微微撅着嘴巴看向甄脱道:“我今天要做的事可多啦,可不像姐姐只去等着给姐夫生个小度辽!”
生个小度辽!
这话令甄脱脸上方才褪去的红晕再度浮上脸颊,低头盯着衣襟不愿抬头接话。
甄道正说着,甄姜却忽然身子一矮提着衣襟跪坐在地上,皱眉抱怨道:“他怎么还没来,等得腿都麻了。”
这可是让甄脱找到借口,赶忙转过身走向门口说道:“阿姐你先休息,我看着。”
甄道见甄姜跪坐在地上,连忙过去帮她提着衣襟,索性憨态可掬地盘腿坐在甄姜旁边看着她的脸,缓缓说道:“姐姐今天画的眉可真美……现在是不是心情难耐呀?”
心情难耐?昨天夜里,前天夜里,甚至是从得知燕北派人至家中问名定下婚事开始,甄姜的心思便一直充满了紧张与期待。但是到今天?
她一点都不难耐,就是觉得这些礼节烦扰无比,只剩下无法忍受的疲惫。
心心念念的一切都已成定局,她再没什么可紧张不安的了……她就是要嫁给燕北!
“等以后你嫁人便知晓了,没什么好难耐的。”甄姜缓缓笑地轻松,“以后你寻到良人,也会画上这样的眉毛。”
“我寻到良人啊……”甄道将眼睛睁地大大,却无法想到自己今后会寻到什么样的男子才能称上良人,喃喃问道:“度辽将军以后会为你画眉吗?”
如果是燕北,就应该会的吧?
可尽管甄姜心里是这么想的,面上却是释然神色道:“他是放马八方的将军,哪里会为小女子描眉。”
甄道翻着眼看了大姐一眼……你是能骑马弯弓的女子,还不也要描眉?
只是这话甄道说不得,只是低头攥着甄姜的绣着绛色的衣襟在手里扭作一团,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燕北没有让甄姜等太久,在正堂跪拜过甄母之后,稍后片刻燕北便缓缓地立在门口半晌……与他比起来甄脱这种只会用耳朵听的望风手段太过稚嫩,连整个部落都看不住的骏马都会被他骑走,有这样一扇木门,他若不愿被人发现,谁又能发现呢?
并非是燕北刻意想要在闺房之外偷听甄氏姐妹的闲谈,说实话他走到这里只觉如坠云端,从带着亲近兄弟布置家中情况时起他咧着的嘴便一直笑得没完没了,到现在他觉得腮帮子有些酸,脑袋还发蒙。
像饮了十斗酒,又像食了满口蜜。
他得缓缓。
缓缓。
“姐夫,你来接姐姐么?”
燕北的眼睛在左右扫视一圈,向下移去才见到裹着一身雪狐裘袍里脸儿冻得发红的小宓儿,俯下身子刚抬手刮刮甄宓的小鼻子,便听房内‘啊!’地一声压低的惊呼,接着……便是一片‘姐夫来了,姐夫来了’的兵荒马乱。
燕北正想要收回来的手顿在一半,听着室内的声音露出笑容,索性张手把甄宓抱在臂弯,顿了十余息才听里面安静下来,轻咳一声说道:“阿淼?”
抬手轻推房门,吱呀声起,燕北看到三个面南婷婷而立衣衫一尘不染的女子,装的就好像……刚才跪坐在地上的不是她们一样。
“阿淼,我来接你……们。”
今日的甄姜格外美丽,还特意画了细长舒扬清秀开朗的远山眉,本就姣好的面容更显光彩。
走进室内,燕北看着甄姜便勾起嘴角,接着望向甄脱与甄道……甄氏的女儿都有倾城之貌,可尽管眉目依稀相似,给人感觉却不尽相同。甄脱比甄姜少一丝英气而多些许媚态,甄道则眉眼活泼一双眉眼里似有藏不住小主意。
“姐夫,娶两个姐姐还不够,手里还要抱着小宓儿。”甄道皱起精致的小鼻子佯装气鼓鼓地说道:“是不是还想把我们五姐妹都带回家呀?”
“呵!”燕北被甄道的模样逗乐,没憋住笑出声来,抬手用食指节轻敲在甄道头顶说道:“小脑瓜里整天想点什么,你驾得了车吗?阿淼,给小宓儿再找件衣裳,外边太冷,冻得脸多红啊!”
甄姜接过甄宓搂在怀里,才见妹妹通红的小脸确如燕北所说,连忙找出件裘袍又给甄宓裹上一层,可这么一来被裹在厚实衣物里的甄宓便无法自己行走,只好推给甄道抱着,道:“等会我自己驾车吧,你看好小宓儿和阿荣,阿母看不过来。”
稍后送亲车队一走,偌大的府邸就剩下不能送亲的阿母,让这两个九岁十岁的小孩子大冬天在院子里乱跑谁都担心,甄姜便决定一同带走,至少燕北府上人多,也好寻人看护着。
甄道被燕北抬手敲了一下,正是闷闷不乐的时候,撅着嘴朝燕北宽阔的背影做出个怪样,说道:“嘿!还真让你带走五个!”
甄脱见到燕北便是满面羞怯,她可不像甄姜早就知道自己会嫁给燕北,从燕北入闺房后便低头不敢作声,可甄道的口无遮拦更令她忸怩,连忙抬手拧了甄道一把,催促道:“快走吧,车队还等着呢!”
还说什么五姐妹,带走五个的。和姐姐一同家人做媵妾就已经够羞人的了!
大堂之上,甄母立在正中,燕北带着甄氏姐妹向甄母叩首道别,转身离去时燕北心里却突然有些难过,好似心脏突然被绣花针刺上一下,生疼,可等他再想抓住那种感觉,却已无迹可寻。
倘若他那脊背佝偻的老父、絮絮叨叨的老母能活到这一日,能见到他这一日……那该有多好?
时光荏苒,早逝的父母在他记忆里的轮廓慢慢淡去,当他再回忆时却已像罩上一层迷雾,看不清晰。印象中父母好似总是衰老,可实际上他们相继离世时也不过三十余岁。
再有十年,他们便同样苍老。
再有二十年,他甚至要比他们还要苍老。
这真的是很可怕的感觉,逝者长眠,被一切慢慢遗忘,甚至连年岁都忘记再给他们增长。
车队在黑夜里回还府邸,当仆役在道前举火亮出的光芒出现在官道尽头时,从幽州各地赶来的宾客聚集在府门外轰然欢呼,声音在夜色下直震屋瓦。
而当他们见到车驾上接连走下甄氏大小五个或英气秀美,或娇媚惹怜,或明眸皓齿,或憨态可掬的女子时,顿时各个说不出话来……尤其是那三个着绛色礼裳婚服的小娘,各个倾城眉目间依稀相似,却又有不同美艳气质。
燕将军……真是好福气!
“将军,本以为娶一位,后来是娶两位。”麹义等燕北的时候便同人饮了不少酒,此时傻呵呵笑着对燕北拱手恭喜道:“车马一走一来,竟是要有五位夫人了,将军!恭,恭喜!恭喜!”
燕北看麹义在自己大喜日子饮多了酒,非但没有厌烦反而自己心里也高兴的紧,挥手笑骂道:“别瞎说,进去准备匕俎,早完事大伙早点休息。”
“二妹,稍后作为媵妾在西面代我招待宾客。”说罢燕北张手对众宾客道:“燕某今日昏礼,多谢诸位前来,感激不尽!今日过后,燕某在宅邸大宴三日!”
至回到府邸,燕北的婚事就算大致完成,原本依照礼仪还要见公婆,可他们并没有需要拜见的人,剩下的礼仪都只是需要在寝室内完成,只等着媵妾在门外侍立一夜便是了。
甄姜低着的脸色隐匿在阴影中,嘴角显得有些苦涩……她只想着阿荣与小宓儿留在甄府无人照看,却忘记了燕氏有人手不假,却汇聚了整个幽州六成的达官贵人。
过了今日,甄氏一日嫁五女的风言风语便会骑上骏马州郡皆之,三个妹妹,还如何能嫁与旁人啊!
待礼仪结束,燕北与甄姜吃了几口准备好的食物,从人宾客撤去外堂宴席,宾主尽欢纷纷带着狭促的笑意向燕北道别。甄脱与甄道在内寝室门口东西两侧分别铺设席榻,食用新人剩下的昏食,便算达成最后一项礼仪。随后,二人在室门外伺候,确保确保呼唤能听到的。
室内撤去红烛,二人于踏上相对而坐,燕北双手微颤地为甄姜解开缨带,三尺长发垂垂而落,捧着甄姜的脸轻声说道:“阿淼,我会为你画眉的。”
室门外,甄道听见这句,身子微颤,心脏像是被小心翼翼地揉了一下。
便听甄姜道:“夫君,让妹妹进来吧,冬夜寂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