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中传出军卒喧天的叫喊声缓解了燕北的尴尬,领着三人与护卫骑兵队向张邈的大营走去。
荀悦跟在燕北身后,神色间难免有片刻失落,不过接着便压在心底没有再说。
他知道燕北是需要考虑的,就算是再能够纳下人言的将军,也很难在短时间下定这样的决心……这几日他走访营中已经了解,燕北在辽东所拥私田足有万顷,这换做天下任何一人要舍得如此巨量的财富,恐怕也是舍不得的。
至少就目前看来,燕北心里是装着百姓的。虽然这与荀悦的目的有所不同,但殊途同归。
荀悦为的是天下稳定,燕北为的是百姓富足;天下稳定则百姓富足,百姓富足则天下稳定。
两个道理,同一件事。
其实荀悦想的是让燕北将田地交给郡府,再由郡府买卖或租借给需要的百姓,其中一部分留作兵粮取用,一部分安抚流民百姓,再一部分则是等待买卖。
荀悦自认有识人之明,他便是要在潜移默化中分析燕北的人品秉性,再对症下药医治这崩坏的天下。
张邈虽然用兵打仗上差了几分意思,不过在兵营的把守上可圈可点,军士远见燕北一行人衣甲明亮,尤其当先的燕北身披赤纹甲,一看便是叱咤风云的将军,即便他们认识,却也不敢怠慢,叉戟将营门拦住问道:“来者留步,此处是陈留兵营地。”
“方才听到营中喧闹,是怎么回事?”燕北目光越过交叉的长戟向营内望着,这才转头对营门卒道:“我是辽东燕北,劳烦兄弟帮我通报一声,进去看看。”
辽,辽东燕北?
两名营门卒面面相觑,这才反应过来,什么辽东燕北,明明是度辽将军燕北啊!
“将军恕罪,属下这便去帮您通报!”
燕北眯着眼睛笑了,抬手道:“劳烦了。”
“不劳烦,不劳烦!”营门卒弓着身子后退脚步飞快,还不住对燕北行礼,“将军稍等,稍等。”
天底下谁还不知晓度辽燕将军之名?
被燕北礼待的守门卒倍感荣幸,瞧瞧燕将军对我说什么了?将军说劳烦,和我称兄道弟!
这种荣耀令奔走的守门卒脚步说不出地轻快。
“将军对士卒好生礼待。”
荀悦拢着胡须笑了,燕北的性子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心态平和而不会盛气凌人,这的确是为人主的气质啊!
太史慈在燕北身后抱着手臂,听到荀悦这句话看了赵云一眼笑了,将军一直是这样,沉静时文质彬彬,愤怒似虎狼下山……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虎狼之将,还不都对燕将军俯首帖耳?
常与熊虎为伴者,亦必为猛兽。
只是他没露出獠牙时比较好看罢了。
“仲豫先生你看那士卒跑得何其乐哉?”燕北抿着嘴笑了,狭长的眼睛眯得好似月牙,“我只是想进营地,又不是为了羞辱旁人,何必恶言恶语使士卒难做。”
或许在旁人眼中,这是礼节、这是气度……但在燕北看来,这是聪明。
他堂堂度辽将军又并非市井无赖,使其令人对待张邈的士卒没有一点益处。如果一定要凌,也要去凌上,对地位比自己高的人耍蛮横那是厉害。揪着个日子过得没他好、地位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守门卒,还是能多温和便多温和吧。
燕北的这种行事作风与前些日子郭嘉在路上献出的上策其实有点相似。
聪明人做事,谋求的是达成目的,而非肆意放任脾气来坏事。
那种做法在燕北看来未免太蠢。
眼下的张邈陈留军大营可是热闹,今日非但有燕北拜访,张邈亲自就在营中,除了他还有其弟广陵太守张超、宣读盟誓的臧洪,及其二郡之部下齐聚于此。
听到燕北造访,张邈当即便带众人出营来营,远远地瞧见辕门下的燕北便高声喊道:“燕将军!”
张邈是个有豪杰气概的士人,燕北抱拳作揖,张邈便上前道:“将军你来的正好,今日我与孟高观营中军士较技手搏,快随我来!”
“有这种好事?”燕北咧着嘴便笑,转头对荀悦三人道:“那咱们也入营瞧瞧?”
其实他问不问都一样,张邈热情相邀先不说,作为将军他明显露出意动的神情,荀悦三人又岂能拒绝?当即跟着他一同前往营地。
营地里中军帐前已搭出三尺高的看台,上面摆着坐榻与饮水、酒食,而在大营正中则被士卒围出对圆,场中两人策马执木质兵刃斗得旗鼓相当,方才他们在城门口听到喧哗声,便是营中围观士卒所发,好一派热闹胜景。
有燕北到来,看台上自要列出上座,不过燕北也不托大,坐在张邈与张超中间,身侧靠后有为荀悦赵云太史慈三人准备的坐榻。
燕北生于边州,自然对这军中武士对搏有极大的兴趣,从被张邈迎进来后嘴角便一直挂着笑容,此时见场上二人执着兵刃你来我往地斗出片刻,不由与旁人一般拍手叫好,指着其中一持刀武士对张氏兄弟笑道:“那是使刀的行家啊!”
闻言张超默不作声,张邈拢着下颌修整的胡须,脸上洋溢着笑容对燕北端起酒樽道:“燕将军不愧是戎马倥偬的名将,那是我部下董访,他的兄长是董公仁,在本初部下当参军。”
燕北听到袁绍的名字就烦,何况他也不知道董公仁是谁,并不接话,而是将注意力放在场上对搏,对一旁的张超赞道:“孟高,那执矛勇士是你的部下吗?真是勇猛精锐!”
张超听到燕北这话也高兴许多,对燕北道:“嘿,那是我广陵部下陈容,将军且看好,他可要比兄长部下的董访厉害得多!”
燕北就想呀,这有时候勇力平凡也不是件坏事,至少他对场上两个三流武艺的武士对搏便看得津津有味,反观身后的赵云与太史慈就没那么大的兴趣……场下二人俱非他们一合之敌,看他们打马抬肩便知晓下一招会出什么,这样的比斗看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他们二人拿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燕北的安全上,对场下比斗却是兴趣索然。
燕北也看出麾下二将对这种比斗感到索然无趣,不过他只是轻笑便转过头去,他才不在乎场下二人的武艺是否精湛,也没想着谁胜谁负,无非就是看个热闹。
这人啊,看斗鸡都能看得兴高采烈,更何况是俩人对搏呢!
行军赶路本就无趣的很,索性将这比斗当作消遣。若非自恃身份,燕北也像操刀下场与他们斗上一斗……左右他们武艺差不多,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
正在几人说笑之间,场上争斗却渐至白热,张超麾下的广陵部陈容拍马而上,扬着丈八长杆与董访拉开距离,正当董访拍马追赶之时,回马一矛刺出。
董访哪里料到如此,尽管反应够快,仰身躺于马背,却患在马术不精。虽险险避过直刺胸腹的长杆,却因双腿无力夹不住惊马,被撅下坐骑摔得头昏脑胀。
再想起来,便见到陈容勒马在前得意洋洋地那张脸,长杆的包着布帛的矛头正杵在自己脖颈。
转眼间胜负已分,场外士卒欢呼云起!
“哈哈!赢得好!”出乎燕北意料的是,最先叫好的不是他也并非胜者的主人张超,反倒是败将的首领张孟卓抚掌高呼,对张超笑道:“孟高,陈司马胜的漂亮!不过等下你可就要让陈容小心了!”
张邈笑着对一旁军司马赵宠道:“让典屯将上!”
方才的比斗谈不上激烈,却也足够精彩,不过张邈此话一出,张超还没来及高兴便愣在当场,面色不太好看道:“兄长?”
“孟卓兄如此推崇这屯将,相比其有过人之处吧?”燕北自案上取过一只梨子在衣袖上蹭了蹭,脆生生地咬下一口,聚精会神地盯着场上对张邈问道:“看来燕某今日确是可大饱眼福一番!”
“将军有所不知,兄长部下典屯将善使一双铁戟足重八十斤,勇力非人能挡!”张超这么说着,还未开始战斗便已经垂着脸道:“有他出战,陈容是胜不了的。”
张超正说着,燕北便见场边推开人墙,一体貌雄毅的威风猛士提一双木戟缓缓步入场中。此人身高八尺有余,并未骑马,身形膀大腰圆,在燕北见到过的武士中只有颜良文丑能与其媲美,头系赤帻脚踏长靴,无袖短衣外套制式两当铠仿佛小上一号,胳臂足有燕北大腿粗细,铠甲外露出多半个胸膛,好似兄长穿着尚未长成弟弟的铠甲一般。
“好一膂力过人的武士!”燕北看见这名唤典韦的勇士便眼露精光,对张邈问道:“孟卓兄,此人是你帐下屯将?”
“不错,典韦是陈留己吾人早年任侠,为友复仇闹市杀人,县兵数百追击却不敢近前,后亡命山野。我任陈留太守时便将他征募,做帐下屯将。”张邈说罢看着燕北颇有几分自得之意,转而又叹息道:“典韦是猛士,不过出身低微又是身负罪责的亡命徒,没有立下功勋也只能添做屯将……此人还单手托起过我营中牙旗哩!”
身负罪责,出身低微,未立功勋。
所以只能做个屯将么?
燕北抬腿盘坐在榻上歪着身子,抬手磨痧着下颌已经成为硬茬的胡须,看着场中威风无匹的典韦,嘴角勾起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