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余人的两个别部,在与吕布军一千二百骑的接战中,不过一刻便发生溃败。总共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被追杀而死四百余,溃逃者足有千人之多。
仍旧能够为战的,只有张飞身后的两百余步卒结阵,勉力在外围架起长矛防备,内里以几十张软弓对外游曳的并州骑兵反击;关羽借斩杀郝萌之威勉强聚起的四百余步卒在他与吕布的僵持游斗中为并州骑兵所击溃,在骑弓与马刀之下没有将领指挥结阵的他们只有抱头鼠窜一途而已。
关羽倾尽全力策马朝张飞的方向移动着,但在吕布的拖延之下收效甚微,一炷香的时间也仅仅能奔出百余步。每次都是他刚想方设法格开吕布挑刺而来的长戟,策马走不了几步,身后的吕布便笑着追击而来,甚至仗着赤兔马远超同类的速度围着他兜圈子……这在关羽看来极尽耻辱!
他亡命天下数载以来,何时有过这样狼狈的局面?
他决定不跑了……这些兵他管不了,就算他倾尽全力也无法挽回战场上的颓势,索性放弃。
他要用他掌中长刀,与被人称作飞将军的吕布一决高下!
至于张飞?
听天由命吧,张飞的武艺不亚于他,如果他能够快速斩杀吕布,兴许仍旧能够扭转局面!
关羽其实是极端自卑的人。在那些亡命天下的日子里,除了装神弄鬼的巫之外,他把天下间所有的贱业都做遍了!在司隶为人看家护院、到冀州做过猎人和跌打医匠、后来又跑到幽州卖绿豆子……六七年不敢回到家乡,甚至连妻子是不是带着儿子改嫁?
他都不知道。
沉默寡言,目无权贵,以倨傲的面目示人,显得那么地难以相处。
当他见惯了这世上的阴暗面,再与那些看起来活的毫不费力便能呼风唤雨驱使贫贱之人为之死命的天之骄子们坐在一起,他能说些什么呢?
难道要他去讲,讲他曾见过四尺小童被活活饿死,尸首被饿极了的亲人分而烹之,还担忧邻居会还抢上一碗肉汤吗?还是要他去说,说他堂堂九尺大汉也曾被饿的皮包骨头,就因曾与某个达官贵人闲时打猎而饲养的猎狗争食,才勉强吊住一口性命得来今日吗?
天下大乱,让许多人受苦受难。
但那个‘许多人’里,并不包括他关云长。如果不是天下大乱,兴许他早已流转山间野地沦为盗匪,有朝一日天网恢恢,人们拍手相庆这个叫关长生的人被一根绳索绞死,吊在哪一座并不知名于世的小城楼上,高大的尸首引得路人嫌弃。
因为有碍于观瞻。
那时候他常常想,自己不能死。因为他如果死了,高大的身躯还要连累收尸人多费上三尺草席。
后来,他跟了个卖草席的共事。
终究兄弟一场,若哪天他暴尸荒野,总不至于舍不得几尺草席。
但现在不一样了,整个天下都不一样。他关云长,也可以凭掌中长刀杀出一条血路,凭他的胆识与勇气,执掌他人生死。
从前那些虽蓬头垢面却也从未卑躬屈膝的时代过去了,当关云长这个名字能够撞入天下人的耳朵里时……他不是关长生,甚至根本不需要长生。
他是遇云而长的垂天之羽啊,可以依靠武勇与刚胆在这个乱世战上一场了!
再都没什么值得自卑的了,他要让天下都听见自己的名字。所以杀戮吧,所以斩将吧……不为官位不求高爵,他要成为自己最想成为的英雄豪杰,他要让自己有一日能笑着面对从前的每一次耻辱。
对得起自己吃过的苦!
所以自负凌人,所以刚而自矜。
并州的飞将军,你来啊。
来呀!
吕布似乎有些沉浸在戏耍这般武艺超绝的敌将之中,当战斗已从接战转变为必胜的局面,这样的追击令他感到很有趣。
忽然间,前方敌骑勒马而起,调转马头扬刀回马朝他冲来,一尺须髯映着那张眯起丹凤眼的红脸膛,竟令吕布猛然间感到汗毛一炸,甚至在他还尚未反应过来时胯下赤兔马已经载着他近乎用撞的去迎上敌军挥起斩落的长刀。
不知多少年,吕布没再感受到刀刃的寒光。但是此时此刻,杀机爆现。
令吕布浑身颤抖。
人在极端兴奋时,身上的生理反应与恐惧是一样的。
长戟向上举去,积竹木柲工艺制成的木杆与关羽猛力劈斩而下的重刀硬碰,竟发出金铁之音,平日里宛若铁杆般笔直的木杆此时承重,弯出的弧度卸去戟杆上的里,却也令关羽的刀锋直逼至吕布兜鍪。
便以赤兔马之强劲,此时前蹄也被巨力压得跪下。
关羽怒目圆睁,右手擎刀,左手半张以掌抵刀镡,借着马力近乎将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吕布戟杆之上,势要斩去其首!
二月天的刀锋透着去岁隆冬的寒意。
吕布眉头狠蹙,桀骜不驯的脸面上泛着愠赤之色,趁赤兔马跪下前蹄令他双脚重新踩上大地时骤然暴起,右手一松半推着戟杆便向右侧矮去,卸走关羽刀上传来的巨力,左臂更是以长戟向近乎飞身扑上的关羽腰侧削去。
眼见吕布松开右手卸力关羽便知这一刀不能建功,当即控马,一条腿吊着马腹硬是在半空中拧身,刀锋划着方天戟拖出半圆,反手挡住削来的戟锋。
锵!
背上压力大减,赤兔奋起驮着吕布高高跃起,刀戟再度相交数合,杀得难解难分!
此时,战场东面先前溃逃的别部步卒再度聚拢提着兵器重新朝战场杀来,在他们身后,是来自巩县曹操、鲍信部兵马行进带起的大片扬尘。
只是无论关羽还是张飞,都无法分神去关注战场上出现的援军。
张飞在马上将侯成掼在地上,随后战马为援救侯成的宋宪所杀,接着含恨掷矛将宋宪连人带刀砸飞出去,方才翻身抢上侯成的坐骑,便听身后传来箭矢破空之音。
并州兵将中使弓第二人,曹性早已引弓待发,只等他翻身抢马。
战场上最可怕的就是这种精准力大之人射出的冷箭,一时不察,别管是多厉害的人都要着了道。
士卒的制式箭矢通常对穿着厚实甲胄的主将没太大威胁,但有些精于弓射的武将则不同,他们有更多的资产,能够让他们为了在战场上建功准备更多。购置更好的强弓,打造更好的箭簇。
而曹性就是这种人,马背上两个箭囊里一个放满制式铜箭簇,另一边则满挂足有三尺长的三棱破甲重箭。
他朝张飞射出的,正是这样的箭簇。
破空的尖啸声令张飞警醒,再想躲避已经来不及,只能依照本能朝背后空挥蛇矛去抵挡。
若他早有防备,凭借蛇矛自然是能够打落箭矢的,但此时完全是凭借运气,而他此时的运气……显然不是那么地好。
尖锐的破甲锥自数十步外射来,穿过他挥舞的蛇矛,虽然箭尾被蛇矛打偏,却为时已晚,锋利的箭簇钉碎生铁打造的扎甲片,斜斜地穿过臂甲,钉破手臂皮肉。
也多亏了扎甲与挥舞而出的蛇矛打偏箭尾,否则这朝着后心的一箭绝不会仅仅是扎破手臂皮肉那么简单。
这种又长又重的箭矢被创造出来,为的就是在短距离建功杀人而存在。
张飞中箭后更为愤怒,怒吼着单臂持矛荡开周围跃跃欲试的敌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侯成被其部将抢下退去。侯成是杀不死了,但那边地上还躺着个宋宪呢。
不远处张辽领着骑兵呼啸而来,张飞此时手臂中箭担心有失,也不再上前与其交战,反而策马一把捞起被掷矛砸翻的宋宪丢在马背上转头扎进己方百余步卒结成的阵势当中,高声喊道:“结阵御敌,援军来了!”
援军当然来了,而且不止一处!
曹操策马执剑自北方斜刺着领一剽人马冲杀而下,为首的是去岁秋季募到来自阳平的勇士,这个名叫乐进的卫国矮子看上去狼狈至极,上身披着破旧的半身皮甲,大脚板上踩着两支草鞋,说是其貌不扬都有些夸耀了。可偏偏仗义总是屠狗辈,本该跟着步卒一同结阵的乐进此时却早在接战的当先便冲破敌阵,一手提后背柴刀一手捉着曹操的战鼓槌在战场上舞地好似旋风,别说是已经在战场上往来冲锋很久的并州骑兵,就算是他自己麾下的士卒都不敢近身。
生怕被硕大的鼓槌子砸扁了脑壳!
鲍信领兵自东面杀出,去岁为吕布所败还在战场上折了袍泽卫兹,此时仇人相见更是分外眼红,策马将骑呼啸往来追击四处奔逃的并州骑兵绞杀,双目中似有滔天怒火,在战场上巡视而去,寻找吕布的身影。
但他暂时还看不到吕布,因为吕布与关羽还在战场的南面生死相拼。
不过就算鲍信找不到吕布,也不需要担心,因为吕布也要逃跑了。
南面的山岗上,伴着山呼嘶吼之音,数以千计的幽州骁骑顶盔掼甲地冲杀而下,其兵器甲胄就算是并州骑兵都比不上。随着赵云、高览二将持枪矛奔杀而出,书燕赵武士的旌旗迎风猎猎。
呼啸的土龙席卷战场,燕北纵马扬鞭,朝战场上尤为醒目的关羽高声叫道:“云长勿忧,燕仲卿来救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