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蓟县州府官署,整个州府的达官贵人幽州别驾赵该、兵曹从事鲜于银、簿曹从事鲜于辅、功曹从事齐周、议曹从事程续、典学从事公孙纪。整个幽州的所有从事皆在座列席。
“有何不可啊使君……您这样招那个草莽狂徒来蓟县,谁知道是真归附还是假投降?”公孙纪捧着衣袖皱眉道:“您难道不知道,这个叛贼在追随张纯时破城的惯用手法就是穿着汉军甲诓骗守军,入城将县府杀得血流成河!蒲阴城不就是这么让他破的嘛。”
功曹从事齐周皱着眉头,叹了口气道:“使君您虽宽宏,然君子可欺之以方,燕北毕竟是叛军首领,退一万步讲,他若耍起狠来,在座诸君恐怕谁都不是他的对手……连伯圭将军那样善战之人都被打败,就算他只带五百精卒在城外,领五十人入城,难道以蓟县守军,能挡吗?”
“诶,齐功曹,您这难道不是当我幽州无人?鲜于银今日就站在这里,他若敢率军夺城,某家便点齐兵马与其一战,别人怕他燕北,某家却是不怕的!”鲜于辅虽然梳着汉人的发髻,但高眉深目与颌下修饰后的胡须还是表现出强烈的胡人特征,听到齐周的话拍着桌子瓮声瓮气喝道:“且叫他来战!”
倒是议曹从事程续年岁稍长,拂须笑道:“鲜于先不要急着动气,情势还没有坏到拔刀的那一刻,若真到那个时候,堂下诸君自然是要仰仗你的……齐功曹的话老夫也并不认可,燕北没有杀进蓟县的必要,老夫与刘公的想法一般,他应当是真归附。”
不等众人说话,程续便接着说道:“燕北之兵,其势也强也大,万众人马对其俯首帖耳,但在幽州这两场仗诸位可想过都是在哪里打的?在辽东,他在辽东休整了那么久,大可向西进兵,为何要等着孟益中郎将去攻打才防守?又为何在辽西阳乐城击败公孙将军后不再西进,难道他早就知道刘公会遣魏从事去招降他吗?”
说道这里,程续扫视一众从事,将手掌覆在几案上,带着笑容道:“他不想与州府为敌!”
掌管钱粮书薄的从事鲜于辅问道:“那依程老之见,燕北所求这为何?”
所求为何……所谓的计谋,无非需要建立在一个方向上。那便是要猜测敌人想要什么,揪着这条思路,便能从中设计,取到最大的利益。
就像公孙瓒自阳乐城出兵突袭燕北营地也是一样,公孙瓒以为自己算准了燕北兵马新至,一定一门心思搭建营地,仗着人马远超守军,晚上一定不会防备,所以打定主意出兵。但公孙瓒玩脱了,因为沮授技高一筹,算准了公孙瓒性格刚烈而壮勇,八成会袭营,就地下了个套,公孙瓒便领着白马义从屁颠颠地钻了进去。
程续闻言摊手,“诸君皆明,辽东民户稀少且贫穷,而燕北又兵马众多……八万百姓养万余兵马,还是在辽东郡那样鲜有田地的地方,他养的起吗?诚然,州府或许无法在征战上胜过他,可派遣兵马锁闭辽西郡还是可以的,锁上两年,燕北难道还有活路?”
“嘿,怕是百姓都被他吃光了!”
听到程续的话,一众幽州从事无论占据什么观点,都不禁颔首。
这的确是燕北需要面临最大的问题,辽东的粮不够吃。但偏偏如果燕北是叛军,便不能散去兵马,因为一旦散去兵马他便有性命之忧。
“老夫不信他想重回汉土而纳降,但老夫相信他是因为刘公的仁德而归附。”程续轻声笑笑,咳嗽一声才道:”难道天下除了刘公,还有谁能容得了他这样的反贼吗?”
坐在上首的刘虞一直没有说话,只到这个时候才扫了一眼堂下诸从事,沉声道:“算时间,燕北也快入城了,诸君不必再多争辩,且看他来了想说什么吧。”
刘虞很清楚,近几日蓟县城里城外对燕北颇有微辞,才安定下来的百姓并不希望因为这个叛贼的到来而影响到来之不易的生活,诸位从事也只是蓟县吏民的缩影罢了。
鲜于银是幽州武人,摄于燕北的威名因而一直有反抗心理,恨不得在官署的暗室里布下三百刀斧手。
程续则是自信满满的那一撮人,认为一个反贼头子翻不起什么风浪,哪怕是最烈的野马套上笼头也一样安顺。
至于公孙纪,则是与公孙瓒有同姓之谊,自然而然地将燕北视作敌人,根本不问好坏。
齐周就属于蓟县士大夫普遍的想法了,不是燕北好坏的问题,而是燕北万一是假投降,他们承受不了这种损失。
可就是这么一群幽州的人尖子,谁都没摸到刘虞的心思。
这些人都没有刘虞的胸怀,刘虞连鲜卑人、作乱的乌桓人都能好言相劝让他们罢兵不要支持叛军,难道还没有收留燕北这么一个叛将吗?
但刘虞也并非程续所言的那种老好人,一个老好人是无法使出对付张举张纯那种举重若轻的攻心计……这是智谋与才略的结合。
以燕北之名降服塞外胡人,确保幽州的良性发展。而且冀州已乱,可命燕北领兵出幽州前往冀州平叛,留下公孙瓒震慑胡人……这在刘虞眼中是万全之策。何况幽州不能让公孙瓒一个将军独大,有个燕北与他互相牵制,对谁都是一件好事。
就在这时,外面街市上传来喧闹之音,刘虞眼睛一亮,招来堂中佐官道:“出官署看看,怎么回事。”
佐官插手应诺快步走出,堂下一众从事相互对视,鲜于银眯着眼睛,紧紧攥着拳头;公孙纪虽然极力克制,却已经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在座诸人都很清楚那个男人是个强盗、是个叛贼,而他们谁都不愿承认的是,这个名字让他们从心底感到恐惧。
因为那是燕北啊!
在幽州的早期传言可以不信,但在冀州,这个男人几乎凭借一己之力为波及天下数州的叛军扭转局面,甚至到辽东摇身一变成为整个帝国北方仅次于韩遂马腾的叛军首领。
佐官快步跑入堂中的脚步声打断众人的遐想,单膝跪地翻身指着外面,年轻的佐官喘着粗气返身指着外面道:“来,来了!”
什么来了?
“燕北来了!”
从事们正襟危坐,别驾赵该抬头看了刘虞一眼,后者微微颔首后这才对佐官说道:“召他进来罢。”
“他,他已经进……”
佐官的话还未说完,别驾赵该就已经皱起了眉头,倒是堂上的刘虞无声地笑了笑,还真是一派草莽做法啊!不过想来也是,那燕北应当是个满身戾气的男人,何况领五十精兵至州府,他若想进来,区区几个州郡兵又哪里敢拦住他呢?
就在此时,堂外响起脚步,旋即是沉稳中却透着年轻的嗓音,“阿秀,且在这里等我。”
凑着堂外斜着照进来的日光,他们看到一双踏在地上的铁靴,往上看去竟是一身时下辽东少见的连甲裙筒袖铠,甲身有些斑驳的刀剑痕迹,就连铁叶子也缺了那么几片,但胸口的兽首护心镜仍旧透着悍然之色,腰间系着半尺宽兽毫带围出一副狼腰剽腹,及至肋下身形猛然放宽,衬着接近八尺的身量,内里套一件贴银边走素线的玄色围裳,端端正正戴一副铜雕混铁胄,露出年轻而桀骜的面孔。
横插剑眉下高挺的鼻梁架起一双鹰目,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戾气也无笑容,下巴带着些许青色胡茬微微扬着,环顾了一眼堂中左右众人,最终将目光定在上首的刘虞脸上,这才迈开步伐,挺直了脊梁走入州府官署堂中。
至入堂中,燕北抬手抱拳,躬身行礼,作了个罗圈揖,这才温声道:“在下燕北,拜见刘公,见过诸位。”
沉默。
众人看着立于堂中的燕北,足有十余息没有接话。这个叛将完全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般模样,尽管身量与他们想象中同样高大,却不似常日里他们见过的那些叛军头子那么凶蛮,面孔甚至根本谈不上多悍勇,反倒有一股儒将般的感觉。
像是个士人出身的叛将。尽管人们都看着他立在堂外扫视众人的那种充满睥睨之态的眼神,可此时堂中仿佛下将拜见上官的模样,真的该是这么个叛军首领会做出来的姿态么?
自燕北走进堂中,刘虞便一直注视着燕北的模样,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都被他收入眼中。他看到燕北野心勃勃的脸孔扫视众人,却也看到燕北自从迈出第一步,他原本微微扬着的下巴便低下些许,带着野性的眼神也变得柔和,及至躬身作揖之时,这个名字在幽冀二州令人如雷贯耳的叛将,已经完完全全放下骄傲,却是姿态很低地行了个恭恭敬敬的大礼。
刘虞不知道燕北想了些什么,但他知道,这或许对他们接下来的接触与幽州的未来,是个不错的开始。
他开口道:“好一个年少英武的燕将军,且入座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