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是什么人?
是十三四岁就跑到塞外胡人的部落里杀人盗马的贼人,是为及弱冠便跟着兄长奔走冀州从大贤良师的叛乱中活下来的男儿,是一面交游甚广与主簿对饮桃县酒装扮豪强一面掘坟盗墓私铸钱币杀人越货的亡命徒。
是十九骑敢劫杀刺史、百骑骗城池杀县尊、千部三月下州郡的叛军大将。横行冀州让十万乌桓不敢染指作乱受他统治的数郡,转而绕道东海边才去劫掠青徐的造反首领。
他这一辈子虽短,但不可一世的时候太多了。
何时吃过这么大的亏?
燕北虽已怒极,内心里却不由得生出一股无力感。这种苍白之感并非因为孟益或是那些背叛他的豪强,而是因为他察觉到自己不一样了。
自己走的路,与从前不同了。
从前无论他做什么,偷马杀人上头顶着兄长;投黄巾造反,上头有大贤良师;真正自己担责任的时候其实也只有刺杀陶谦,可那一次他选择了逃避,从涿郡远走冀州,投奔了王义的兄长王政……再到后来,冀州叛乱,他上头仍旧还有张纯,有张举。
可这一次,在辽东,他的头上再也没有人了。
无论孟益、公孙瓒,幽州、冀州,甚至朝廷。他们所知道的,就是燕北。
这给他带来一众难以名状的囚笼之感,因为他真正察觉到自己违反了这天下的规则。什么是天高地厚?那就是这天下的朝廷,是这些与皇帝共治天下的士人。
自己现在所行的事,几乎在于整个天下为敌。
前途之路,寸步难行。
占据州郡,州郡的士人豪强便像那些隐藏在林子里的毒蛇一般,趁着你虚弱之时咬上一口。这些人多可恨啊!可恨吧?可恨偏偏就像沮授说的,再可恨你也不能杀光他们。
因为从人家的角度上来看,人家也是没错的。
杀一万个平民百姓,造成的影响都坏不过连根拔起一个小士族。
这令领兵南向的燕北心底里不禁感到焦躁……他在辽东都打了一个多月的仗了,那派出去送信的骑卒应当已经把书信交与刘幽州了吧?怎么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从前燕北位卑人轻,也从未想过什么天下大势。可如今他走到这个步履维艰的地方,他必须要去考虑那些曾经看来无比遥远的东西,未雨绸缪才能学会走好每一步。
现在他的力量还太弱太小,根本不足以去对抗天下的规则。而且他没有消弭过去那些事情影响的手段,那他便只能重走老路……他要找一棵大树靠着。
若他真想要成就大事,那便必须在树荫下耐心等待,等待着天下有变的一刻。
而这棵足够庇护他的参天大树,就是幽州牧刘虞!
因为燕北能感觉到,如果他不这么做,他会成为别人的垫脚石。
他不信,他无法成为人上人!
他不信,他生来就比别人差!
他不信,他打娘胎就是这命!
“传令斥候向南洒出二十里,将一切能由三千兵马通过的道路报回来。各部该磨刀磨刀,都看好了自己背后的箭簇,给老子磨亮一点,再派几个胆大的细作往汶县走,给我探明了孟益匹夫和那些王八蛋到底想干什么!”
燕北率军一路南行至安市城便不再继续向南,他憋足了怒火在这一路上等待着一场与孟益北上的遭遇战,可及至此地都没摸到孟益部斥候的一根毫毛,局势已经很明显了,孟益暂时没有打算领兵北上。
“你对辽东南部熟悉,给我讲讲,这边的地形与局势,我军可能遇到的豪强。”士卒在安市城南部砍伐林木,于密林间修正出一片营地,燕北召集了几名部下,对潘棱问道:“这些事情你应当是知晓的吧?”
燕北在辽东生活了十几年,但那时候他的年岁稍小。因为襄平北靠着塞外长城,处于辽东最北端,即便后来出门走马也大多向北的塞外或是东部的几座城池与乐浪、高句丽产生交集,对辽东南部靠近海边的安市城、汶城都不大了解。
但这个新投奔他的潘棱便有所不同,武闪县地处海边,再加上藏匿林间为盗匪之首,流转于南部各县,这些事情潘棱应当是知晓的。
潘棱年岁与燕北相近,而又非常钦佩燕北率叛军走北疆入辽东的事迹,这几日可谓俯首帖耳,此时听燕北相问连忙起身拱手说道:“回将军,潘某的确知晓!”
“安市城在先秦时尚未做县,这只是长城外一个与外族互市的位置罢了,后来到了先汉才归属辽东郡。后来又有一段时间是汉与高句丽争夺的地方,到了现在,安市城如您所见,也并非什么大县……至于您问这周边地形,多山多小河谷,再就是茂密的野林子,您若要与南边的孟益一战,便就在这里吧,这边的密林不易被斥候察觉,道路又就那么几条,只要围住孟益,只用弓弩便可伏击于他。”
燕北点头,头脑里想的却是其他的东西。这潘棱是辽东人,对辽东南部足够了解,今后倒是可以重用,只是尚且不知脾性与才学如何。另一方面,今后他若想在辽东立足,重用一批辽东本土人士是必不可少的,否则就跟自己一同过来的冀州人,他们对辽东不够了解。
这也是自己的弊端。
“那这边的士人、豪强呢?”
提到这个,潘棱扑哧一声笑了,高昂着脑袋对燕北说道:“将军您从冀州过来,可千万别以为咱辽东有什么大士族、豪强,整个辽东才几个人,若说称得上豪强的,汶县有个田氏,在海边晒盐贩盐起家的,手上有两千多个佃户;平郭有个公孙,跟襄平公孙有近亲,和辽西公孙是远亲,嗨,这辽东辽西就数姓公孙的多,其实谁认识谁呀,他们家有两座邬堡,过去专门给州里运木头,有千把人,但枪矛肯定是不少的。”
“运木头?”
“嗯,您看周围野林子,辽东南边能用得上的也就是海边的渔盐、林里的兽皮,再有就是山上的木头了,这些林子最多的就是栎木,是做枪矛杆子、也是盖屋搭院的好材料。而且这东西也是做弓臂最好的材料,比桑木不知好到天上去了!”
燕北面无表情地点头,心里却满是喜意。辽东这边虽然人少,但物产丰富!有林木、有兽类、有渔盐,甚至他小时候还听王义他爹说过,在襄平西南边的千山脚下,有时候捡几块石头回家匠人自己烧烧就能弄出点铁。
一下子,除了百姓太少,其他需要的东西全都齐活儿了!
燕北的脑海中自有一副自己的构图,以辽东为根基,三五年内使高句丽攻乐浪郡,从中取利篡高句丽与乐浪郡为己用,合四郡之力,征四万兵马、募两万精兵……到时候北方谁敢小觑自己?
只不过……未来无比美好,眼下却非常昏暗。辽东的豪强与孟益联手便搅得自己不得安宁,再加上西面虎视眈眈的公孙瓒,正可谓是大敌当前!
正当此时,营中的骏马奔驰而来,马上的骑手翻身而下,拱手对燕北道:“禀报将军,斥候已探明,由汶县北上之路共有三条,但都需经安市城。安市城西为大道,便在此处不远。安市城东亦有一难行险道,于两山之间,两地最接近处距三十里。”
燕北点头,看着斥候首领在土地上绘出地形,以安市城为中心,东西各有一条道路,不过一条为大道一条为险道,就看孟益会走哪一条了。
“潘棱,给你千五百人马,可能统领?”
既然有两条路,燕北一个人便分身乏术,身边亦少亲信下将,只得将厚望寄予才投效几日的幽州武人身上。只是他不知道,带着几百人啸聚山林的盗匪潘棱,能否统帅千五百兵马。
与燕北的担心不同,潘棱闻言露出分外受用的表情,随后一脸严肃地拱手抱拳,对燕北郑重说道:“请将军下令吧!潘某率本部与将军千余部众,自当领命!”
“勇气可嘉!”燕北点头,拍着潘棱的肩膀说道:“既然如此,某便拨于你一千人马为你补足一千五百之数,扼守安市东两山之间险道,若孟益行进,便速派人传信于我,堵住他们的通路!”
“谢将军,属下定当为将军效死,若不能拒敌,请将军斩吾头!”
“好!既然如此,你便领兵去吧。”
燕北摆手示意潘棱退下,这才算计了一下大道的情况,摘选三百余腿脚快耐力足的部下携带五日干粮活动于两地之间作为传信之人,自己则率两千余部下拔营而起,前往安市城西的大道附近探查地形。同时派出骑手前往新昌王当处报信,让他召集民夫准备十日一次的押运粮草。
他要在这里安置伏兵,伏击孟益,只是不知孟益是如何打算。
辽东多山林,可供百姓安居之地本就不多,更兼地处边陲人口稀少,就连郡治襄平都不算万户大县,下辖各县最多不过数千口,甚至有一两千人组成的县。就算让孟益占据了汶县,靠着几千百姓的城池又能做些什么呢?
燕北相信,孟益一定会领兵北上的。哪怕不是为了打败他,也要为了逃出辽东与公孙瓒合兵一处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