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冀州便乱了。
黑山里跑出数以万计的匪徒强盗,将残忍的目光瞄向冀州的每一座城池,他们不像燕北的叛军,他们不为统治只为掠夺,所到之处便是尸横遍野、焚户破舍,搜罗了所有钱财再继续向下一个目标前进。
他们不是进犯的胡人,手段却比那些胡人更加残忍。没有人能与他们沟通,他们会杀掉每一个不愿归附他们的人。
没有人知道,这些人曾经也像冀州每一名被他们杀死的百姓一样,是农夫、是渔民、是匠人、是劳役……在经历了冀州血水没腕的黄巾平定之战后,他们的运气比许多人还要坏一点。
最初,他们带着对大贤良师的忠诚与起兵失败的落寞逃入黑山,寄望于心底里那一点傲气支撑他们活下去。可渐渐地他们发现自己错了,错的离谱。
如果人数少一些,他们或许能够在黑山中搭建出自己的村落,自给自足地活下去。可他们的人太多了,逃入黑山时那些系着黄巾的战士们拖家带口,乌泱泱十几万人躲入太行八径。吃野果、捕鱼,他们试过每一种能够求生的手段,但还是有人饿死。他们以为饥饿是苍天给予他们作乱的惩罚,却没想到惩罚远远不止这些。
有人开始生病,或许只是因为被树枝划破一点小伤口,紧接着发热,符水一碗接着一碗饮下去却无法带给他们存活的可能。有人被逼得发疯,用生了锈的刀剑砍向自己的妻儿,或是终日说着那些痴痴傻傻的话,可这还不算结束。当第一个冬天来临,鹅毛大雪像灾难一般,冻死了几乎所有老弱妇孺,只有最强大的人才能活下来。
好不容易撑到冬季结束,他们又面临着为了数量有限的食物而内部发起的战争。
一年一年,循环往复,就像诅咒一般。山里的人不断死去,山外的人却不断钻入山里避难,冬天的大雪会让他们死一茬人,开春的战斗又会死一茬。
直至新的首领张燕的出现,这个以灵巧勇武而成名的飞燕在这个冬天召集各部首领,打算趁着占据冀州的叛贼燕北离开朝廷又无力管理的空档中,把他们所承受的灾难转嫁给冀州的豪强大户。
这个进犯冀州的策划,便在此时应运而生。
只是各部首领谁都没想到,他们能组织起这场战斗,在山外面却无法再向山里一样约束自己的部下。这些冲出黑山的亡命徒就像打开了地狱之门一般,他们仿佛已经忘记了熠熠发光的金银财宝是多么动人,仿佛忘记了肤白貌美的女人究竟是何滋味,甚至忘记了,跪拜大贤良师时赌咒发过救济天下的誓言。
冀州中部的百姓在这两个月里不知有多少人在夜里暗自祈祷……他们已经不祈祷朝廷派出军队平叛了,他们祈祷,祈祷去年秋天消失的叛贼将军燕北重新回到冀州,如果燕北能在这个时候领着他的天兵来到冀州帮百姓赶走这些强盗匪徒,他们愿意箪食壶浆以供军备。
甄姜已经被禁足整整三个月了,自从过完年,她和几个妹妹便被禁足在甄氏邬堡之***院里每日有甄氏家兵巡逻,让她想出去也无法出去。
最开始她天真地以为是燕北带着他的军队回来了,兴冲冲地溜了出去,出门还不到半个时辰便被外面的惨状吓了回来。走出去不到两里便见到好几股流民,如果只是流民还不会让她感到恐怖,是那些路旁散发着腐臭的尸体把她吓到了。
原来冀州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
她问过兄长,是不是燕北回来了。再她心里燕北虽然不算是好人,就像兄长所说的,一介叛军头目当然无法被士人家庭称之为好人。可至少燕北不是个纵兵作乱的混蛋啊!
事情过去半个月,甄姜仍然记得当时提及燕北时,一向厌恶叛军的兄长脸上却露出令她感到诧异的表情,当时兄长捶胸顿足地告诉她,“如果是燕北回来就好了!”
如果是燕北回来就好了。
她从未见过兄长对燕北有过如此大的好感,仿佛要将燕北当作救命恩人一般。
盘踞在中山国的贼人前些日子与州界的幽州守军打了一仗,这几日不断有受伤的匪徒推着承载尸首的板车在无极城附近出没,一向临危不乱的兄长却好像魔症了一般,嘴里不知说些什么一直唠叨个不停。有些贪图富贵的阿母也不断盘点着邬堡中存储的钱粮。
准备前往洛阳举孝廉的三弟甄尧走了半路便在家兵的护卫下逃了回来,向南的道路因为盗匪作乱已经封死了。邬堡里的奴仆们传言,不单单中山国是这个样子,就连常山、河间等地,统统都是一个模样。
整座邬堡乃至冀州都笼罩在一股子阴霾里。
今天,她终于知道兄长为何会突然对燕北有如此大的改观了。
几百个匪寇堵住了甄氏邬堡向无极城开着的门,他们要索要钱粮……一万石粮食!
兄长召集了家兵,要在邬堡与他们周旋,随后召集宗族议事。
“阿母,你带着几个妹妹与尧儿走吧,中山不能待了!”宗族议事,主持宗族的二兄甄俨开口便是石破天惊,竟要叫宗族举家逃难。“去幽州,孩儿听说燕北占据了辽东,凭甄氏从其与其的善缘,他定会妥善安置你们的。”
甄姜心里从未这么慌过,小心翼翼地环顾祠堂,中山国内的甄氏宗亲都到齐了,家兵首领甄伯也在,还有那十几个披甲带刀的甄氏青壮……这真是出大乱子的模样。
“走?走了甄氏的基业可怎么办?”甄氏的先主母甄张氏眼圈发红,此时显得六神无主,“就是中山呆不下去也该去洛阳啊,到了洛阳才安全不是?”
甄俨看了三弟甄尧一眼,对阿母尊敬地拱手说道:“阿母,洛阳不能去了,道路已经被贼寇阻断,人根本走不到洛阳,三弟就因为这个回来的。”
“洛阳……那咱们回常山张氏行不行?”
甄张氏就是从常山张氏嫁过来的,看着次子缓缓摇头不禁哭了出来,蹙眉问道:“难道常山也不行了?”
“常山现在和中山一样,就连中山通往幽州涿郡的路上只怕也会遇上盗匪,只是路途近一些,如果运气好的话只要到幽州就安全了,孩儿修书一封等到了辽东带给燕二郎,他会帮助甄氏再立家业的。”
话是这么说,但甄俨心里实际上也很没底,就他对燕北的了解应当会帮助他们……可说到底,当时燕北是不是看甄氏得势才有所亲待?这时候一无所有地去投奔燕北,只怕成不成还两说。
现在他们别无选择了,甄俨既然做了家主,就不能看着宗族在这场浩劫中一无所有!
“阿母,都到这个时候,您就别讲究那么多了,人先活下来,到时候冀州平定了您要走,燕北也不会阻拦!”甄俨二话不说在宗祠下便拜倒在母亲面前,叩首说道:“孩儿与燕北相交,其人虽行不道之事,却亦称得上有情有义大丈夫,这事情不会出差错!”
有道长兄如父,甄俨一跪,后面的甄尧、甄姜、甄脱等人谁都不敢再站着,一下子便跪倒一片。
到这时候,甄张氏再也无法坚持什么,只得传令宗族准备向东北幽州避难。
一时间,邬堡乱作一片,奴仆收置行礼,家兵穿甲砺兵,乱糟糟地折腾到半夜,人们才发现无极城池的方向映起滔天的火光,渐渐的邬堡也能听到外面的哭喊声……出大乱子,无极城被盗匪烧了。
趁着黑夜,甄氏邬北面的大门伴着吱呀声开启,一行三百余人携带车马缓缓走出,十几个甄氏宗亲,几十个奴仆婢女,二百多披甲执刀的家兵最后望了一眼耗费祖辈心血的邬堡,头也不回地向北行去。
甄俨没有出现在邬堡之外,邬堡中一下走了二百多人,阿母与兄弟姊妹皆远行避难让邬堡变得冷冷清清,就着铜灯细微光亮,形影单只的跪拜在宗祠向先祖祈祷。
幽州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他们最稳妥的选择。向北的道路上盗匪与幽州兵在州界作战兵败一场,此时道路受阻的可能性最小,这应该足够宗亲逃入幽州。到了幽州地界至少就不必再担心被盗匪所害……至于投奔谁,其实甄俨现在也说不准。
幽州西部的涿郡在州牧刘虞治下,应当可安居乐业。而辽水以东则是叛军的地盘,听说燕北正在那里与汉军僵持着,甄俨相信等到阿母他们到了幽州,这场纷争的胜败自然就能见分晓了。
若幽州军胜,则投奔刘虞。若叛军胜,则在燕北治下乞活。
无论在哪里,甄氏还有可以主事的甄尧在,虽然年纪小些,但见识终归不俗。无论情形坏到什么样,甄氏还有几个可以联姻的女子在,她们会使自己的亲族重新在陌生的土地上站稳脚跟。
而现在,甄俨环顾空荡荡的邬堡……他将与中山甄氏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