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政是如何劝诫张纯的,燕北并不了解,但他知道王政的话一定起了作用。
因为在王政离开的第三日,弥天将军府的从人来到驿所,传递张纯回到肥如的消息。
燕北很清楚这是狗屁,张纯那老匹夫只是单纯地将他这个领兵在外的校尉晾了一个月罢了。
至于什么刚刚回还肥如只是不撕破脸面的借口而已。
次日一早,燕北立在驿馆的室内,在高览的服侍下穿戴好整齐的朝服与甲胄,披幡负章,扣好刀剑,带着身后同样整齐武备的高览昂首阔步地走出驿馆。
牵马走出门口,他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着驿馆那棵不知成长了多少年月的松树,竟是突然拽着缰绳躬身行了一礼。
这一个月以来燕北内心的屈辱与不公,都在这一礼中变得释然。
一生中,只此一次。燕北对自己说,今日之后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会再回来。
这个时候燕北是真正认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这里。
肥如县并不是一座多么繁华的城池,而更像一座军事要塞,这个县城地处幽州辽西郡,位于现在河北秦皇岛北戴河以西。在隋后更名为卢龙,自古以来便是屯兵要塞之地。
燕北并不觉得他会再来这里,这座屯兵要塞。
如果说在之前,燕北的心中对张纯是有许多不屑的。其人为汉臣世食汉禄,但兴兵造反行无道之事,此为失德;重用潘兴陈扉等无大才干之人,此为不察……可到了今日,燕北仔细分析张纯屯兵肥如的这个动作,若说这心头没有一点对张纯战略眼光的佩服,那也是假的。
遣苏仆延十万乌桓军南下,屯兵数万于肥如,据先代长城而扎下营地,以虎踞之势雄坐断东北,言语之间指使乌丸贵族攻城略地、掠夺州郡……这是多么不可一世的强人?
缓步行走在刚刚睡醒的街道上,听着西市开集的叫卖声,燕北自顾自地轻轻摇头。
只怕……他是有些小看张纯与张举了。
的确,在他一路向南攻略的同时,张纯也并未闲着。燕北攻平乡,张纯亲自领军劫略蓟中,杀护乌桓校尉公綦稠、右北平太守刘政、辽东太守阳终等人,兵力是越聚越多,以至于成今日屯兵数万之壮景。
“请禀明弥天将军,骁牙校尉燕北觐见。”
觐见并非只能用在皇帝身上,更何况,在他们这些北州叛军当中,张纯与皇帝又有什么不同?
所谓的天子张举,也不过是张纯捧,才能做的了天子。
门房这一次没再为难燕北,而是立即赔上笑容向内引路,同时另一名从人便向内宅跑了进去。
不过片刻,这一次张纯本人要比从人走的还快,甚至都只穿了一只鞋敞着罩袍便快步奔走而出,远远地见到燕北张开双手朗声笑道:“燕二郎来啦!”
就在此时,张纯的亲卫快步上前,要燕北与高览解下刀剑,话还尚未说完,便被虽显老态却孔武有力的张纯拨到一边,“燕二郎是张某的大功臣,不必解剑了,攻势迅猛的名将哪里有宝剑离身的道理?”
话一说完,张纯便已经走到燕北身边,右手把着他的手臂,左手平摆向前一面引路一面说道:“昨日听闻燕二郎在肥如等了月余,老夫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已备下薄酒以宴将军,来来来,是日暑气炎热偏厅不可待人,且随我入卧房!”
这做派,端是将他引做国士一般!
一路上前呼后拥,张纯硬是把着燕北在肥如这座五进的大宅院中走遍了亭台水榭,每走过一地便亲自为燕北介绍园中种植花草,假山所用奇石……分门别类竟是记得不差一丝一毫。
这一路走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待几近卧房燕北已是汗流浃背,然而当从人一推开卧房大门,伴着兽首铜炉袅袅而起的熏香之烟,一股凉风自隔窗直至门口通透而来,入伏天里竟令人觉得凉爽非常,宛如秋日。
卧房的墙壁夹层堆了冰!
燕北早就听说达官贵人会在府宅中挖掘冰窖用以夏日消暑,只不过还从未见过,今日一见确实果然……这一路所历所见,于他而言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因而自是瞪大了眼睛跟着张纯在府宅中左走又逛。
不过最令他注意的,表面上张纯这座宅子里生机盎然,从人侍女在路上相互赔笑见面行礼,实际上却是严防死守的军机要地。无论是楼阁角落跪坐的汉儿弩手还是房檐廊下扣刀跨立的胡族武士……一路走来,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单单这座宅子,防备如此之严密,张纯不是不知兵之人,可以想象的他的境遇必然要比心中所表现的要紧张许多。
卧房甚是宽大,自榻上至门口足有三十步之遥,燕北稍稍环视一眼,卧房虽大却并不显得宽阔,三套铠甲架分别置放着大铠、锁铠、筩袖铠,刀架上则摆着足足数口刀剑,在这当中仅仅是斑驳残缺的便有五口环刀。再加上铜灯、铜炉,放置书简的书案与一卷悬挂在墙壁上长江以北的简图,整个卧室令人一看便是治兵之室。
通常人们会客是不会将属下之类的人带入卧室,因为卧室对人们而言是个非常私密的位置。
但张纯偏偏这样做,不单单是为了显示对燕北的看重,更为了显示他的自信。
他不怕燕北对他行不轨之事。
初一落座,燕北便起身,在一片甲片碰撞的声音中拜倒行出大礼,拱手说道:“燕某竟不知将军对在下有如此看重,燕某何德何能?”
“二郎,二郎你快起来,这是做什么……咱们今日不谈其他,只是喝酒饮宴,也算是张某怠慢的赔罪,你这样是做什么,快起来,快快起来!”
“将军,燕某前来不为饮宴,是来向您赔罪的……两个月前,燕某与中山国与潘兴都尉起了冲突,后将他杀死,潘都尉是将军您的亲信……”
张纯伸到一半的手僵住了,缓缓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退了回去坐在榻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张纯不说话,燕北便保持着拜倒的样子向他请罪。
“唉,潘兴命苦……怨不得你,你先起来吧。”提到潘兴,张纯有些无力地摆了摆手,坐回几案旁饮下杯酒,转头看了一眼房中角落的铠甲,这才缓缓说道:“既然你今日讲话敞开说,很多事老夫做你的主君,也就不遮遮掩掩的了。”
“潘兴是我张氏家奴之子,那个孩子是老夫看着长大的,这也是为什么诸人当中,老夫对他最为亲近信任引为心腹。”张纯娓娓道来,燕北听在耳中只觉得他的声音分外苍老,“兴儿没什么大本事,老夫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做不成将军、当不得太守,自幼便不爱读书,偏爱习些枪棒……有些事情你不知道,老夫早年曾有一子,役于西州战场,就连老夫也受了伤身子落下隐疾,这几年,老夫将兴儿是当作亲子看待的。”
“得知你杀了他,老夫想过将你杀了,真想过……就连你到肥如这月余,老夫每日在这府宅中都在思虑,究竟杀不杀你。”张纯摇头叹息,此时燕北坐在当面哪里还觉得有一丝一毫不可一世的模样?仅仅是一个失意的老人罢了,“老夫与你远日无怨,虽不至大恩,亦有知遇吧?”
燕北一愣,心中反复思忖这几句话,点头应道:“若无大人,亦无今日之燕某。”
张纯这话是不错的,若非有张纯,又哪里会有如今身挟万军威震北州的燕北?
“老夫是汝之知遇,汝又何尝不是老夫的机会?遍观军中之将,何人有三月连下十九城之能?唯你燕二郎罢了……时至今日,要怨,也只能怨在老夫那日怒上心头勾连张兄反叛罢了。”张纯脸上带着几分嘲弄的笑容,只是燕北却不知他所嘲为何,“中山张氏,世勋世禄,及至张某这一代,竟出了叛汉之反骨,说来可笑。”
张纯一樽接一樽地饮酒,燕北便一樽接一樽地陪,酒意越盛,他却越想听张纯说下去。
“那件大铠,为张某此生第一件大铠,熹平三年夏育击鲜卑,老夫从军为军侯,斩首八级,领击鲜卑百夫长,虽大军兵败,独老夫受赏……中平二年,北宫伯玉引羌中义从陷三辅,老夫领命为骑都尉,阵中纵马击敌乃大呼,何等威风?”
说到纵马高呼,张纯拍案而起,姿态雄豪仿仍有当年威风,但转瞬声音又再度低了下去,“战罢,身受数创……就连独子,独子都死于军中。朝廷表功,表老夫为中山太守,两千石……两千石啊!”
“张氏为汉朝流了多少血,这中山太守又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之高职?可老夫不想要什么太守,老夫只想再赴西州战场,斩了那韩遂马腾,杀了那边章王国,为吾儿复仇!”
“可就这点要求,张温那老匹夫偏偏不允……他想让老夫老死在这中山太守上啊!他觉得老夫上了年岁就不能打仗了吗?哈哈哈!”张纯勃然大怒,怒气中却狂笑戛然而止,“什么右北平、辽东太守,甚至护乌桓校尉,老夫杀给他们看,究竟是谁不能打仗!”
末了,张纯拢了拢衣袖,再度与燕北对一樽酒,叹了口气说道:“吐如此胸中郁结,只是想告诉你,老夫原谅你了……你那兄弟燕东,是个治政的人才,老夫任他为广平太守,你以为老夫会以他为质,挟持你吗?张纯虽为叛乱之人,然亦不屑行小人之事,只是不论治政良才还是攻伐将帅,都是在实干中磨练出的,璞玉不经雕琢地放在屋子里,他永远都只能是一块璞玉,你可知晓?”
“在你我会面之时,轻骑已携表你为镇南将军的书信东奔渔阳,旧日之怨,兴儿已死无论如何不能复生,便让往事一笔勾销……燕二郎,老夫待你不薄,你可切莫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