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俨同意了燕北的请求,这令他的心中落下了一块石头,后来的事情就顺水成章多了。
甄俨设宴,说到底即便燕北今日是带着请求,那也算中山国的军侯。事实上对甄氏这样的家族而言,他是不是叛军,仅仅关系到甄俨个人心底的喜恶,却无关于如何接待燕北。
甄俨的个人喜恶,并不能对此产生影响,因为甄氏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上至老母下至佃户,甄氏全族超过百余口、奴仆佃户数千人系于一身,如此家业又怎能依靠个人喜恶来决定如何接待一方势力?
何况张纯在甄俨眼中只不过一介跳梁小丑,便是虚以为蛇又能如何?说到底不过蹦达到明年的小杂碎罢了……大汉天兵一至,还有张纯嚣张的份儿?
但他必须要虚以为蛇,因为他是甄氏的家主,这一方土地真正的所有者,他便要为无极城数万百姓免于兵灾付出自己的一份辛劳。
抛开这些,单单就燕北这个人来说,甄俨甚至不想对他说上一句话……投身叛军的目无君父之辈,尚对自己百卒哄骗蒲阴城之事沾沾自喜,传出不小名声皆为恶名,屠戮县中长吏数十人。
这样的人物,甄俨想不到一丝理由,能让他与自己挂上一点儿关系!
燕北自然不知道这些,他还觉得自己在席间与甄氏大公子相谈甚欢呢。
将三弟带到府中与甄俨会面,酒饱饭足后他认为自己与甄俨一见如故,更是酒意上头硬是拉着甄俨在堂上把臂相交,直到下午门房传报王义与姜晋二人从城中出来,他才从府邸中被甄俨送了出来。
临别时,他还与甄俨约定,来日有时间前往蒲阴城,他做东再续前言。
甄俨自然是笑呵呵地回应,只是心里怎么想的,绝不会叫燕北知晓。
末了临走了,燕北自怀中掏出一个钱囊,里面放着几块碎金,放到燕东的手里说道:“今后你便被我托付到甄氏了,跟人家好好学学,什么是士人,知道吗?”
“千万记得,做了帐房,就要好好做帐房的事情,这些钱你拿着,闲暇时对自己不要亏待了……明年开春不要往城里走,弄不好会碰到乱军。”
燕东看着饮酒喝得满面通红的兄长,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实际上燕东想的清楚,人家甄氏是绝对不会将自己安置在帐房那种位置的,最多最多将自己供养起来像从前家里那些黄巾余党一样,光吃饭不干活的罢了。
他的兄长从盗马贼到黄巾贼,从通缉犯到军侯……无论生活还是品行发生了太多变化,但唯一没变的,那依然是让他在县学吃肉自己躲在家徒四壁的房子里喝汤的兄长。
燕北再度抱拳,对甄俨行礼作别,这才牵马而上打马一路向北而去。
甄俨的确像燕东想的那样,只是给他安排了一处不错的住处,甚至还给他准备了些书册,但对于做些什么,只字未提。就连燕东问出口,也被甄俨以初至府中先行休息的借口搪塞了过去。
“草莽中人多能饮酒,这燕北更是草莽中的翘楚啊!”甄俨走出偏院,这才揉了揉有些发昏的额头,对一旁的仆从说道:“把阿淼叫来,我在书房等她。”
仆从插手应诺,领命离去。甄俨则径自朝着书房走去。
有些事情,他必须和这个性子跳脱的妹妹说清楚。
“兄长,你找我来,什么事?”
甄姜没让兄长等太久,听到后宅的仆人传报便走了过来,一推门便见兄长跪坐在几案后一脸严肃,笑嘻嘻地问道:“那个燕北,他提了什么请求呀?”
甄俨一抬头,便皱起了眉头……只见甄姜穿着一身素衣的劲装好似个英气女武士一般,沉声问道:“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打猎呀!兄长你知道吗?快入冬了,猎物都忙着贴秋膘!”甄姜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两道月牙,“正是打猎的好时候啊!”
“不许去!跟你说多少次,现在中山国已经乱了已经乱了,你怎么就不听呢?让你读的《女诫》你读了吗?”甄俨气的都站了起来,对甄姜训斥道:“哪有女儿家一天到晚只想射猎之时,妹妹啊,你这样将来如何嫁人?”
“啊呀!兄长怎么又提嫁人嫁人嫁人?上次说那常山张氏的表兄,我偷偷去看过他,痴痴傻傻的我才不嫁……兄长,要嫁你嫁去,反正我不嫁!”甄姜一脸俏皮地赔笑道:“阿淼不嫁人,就在家陪着母亲,你快让甄脱、甄道、甄荣她们去嫁吧,别管我啦!”
常山张氏与中山甄氏两家一直都是亲近的家族,也有互相通婚的传统。如今甄俨的母亲便出自常山张氏,前些时候张氏偏房有一男丁到了婚嫁之年,甄氏这边打算让甄姜在明年出嫁,因此两家有些洽谈……不过看这年景,嫁娶之事是难以为继,就像燕北所说,来年春夏之时只怕要有一场大仗发生在冀州。
“好好好,嫁人的事先放一边,我问你,这个燕北是怎么回事?”甄俨有些担心地看着甄姜,用十分坚定的语气说道:“如今你不愿嫁人,那便暂且不提婚嫁,但今后不得再与燕北有任何来往,你可知道?”
“兄长你说什么呢,婚嫁管那燕北有什么事?”甄姜有些不解,随后说道:“我不都跟你说了,他是中山国的军侯,年纪轻轻挺有本事,还从讨厌的乌桓人手里救下了我和甄氏的车队,那是恩人……怎么能就因为人家求咱们甄氏些事情就不能再与人来往了?”
“他是叛军你知不知道?叛贼张纯手下的军侯,怎么能与咱们甄氏有一点儿来往?”甄俨提到这事,绝对的一脸严肃,摆手说道:“别的都可以商量,唯独这件事不可再论!还有偏院里住下的那个燕东,也不准来往!”
“为什么?”甄姜蹙眉说道:“我看他们兄弟不像坏人,尤其那个燕北,倒像是,倒像是……先汉时郭解那样的大游侠!”
甄俨猛然回首呵斥道:“什么游侠,我都和你说了,他们是叛军!弄不好要掉脑袋的亡命徒!”
人常道女儿家的心性最难让人懂,甄姜亦是如此,本来心里对燕北干干净净一点儿想法没有,可这时候却因为兄长的无端指责,竟帮着燕北说起话来。
“亡命徒又怎么了?他不过是恰好在张太守麾下任职罢了……如果因为上官反叛而他没有杀掉张纯便一样的叛逆的话,那咱们甄氏不也一样?闹黄巾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每次反叛都是大人物的人,下面被夹裹的百姓与军卒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啊!”
这样一来,倒是将甄俨气的不轻,“强词夺理!强词夺理!”
甄姜先前也就是义愤填膺,眼下一看甄俨真生气了,连忙说道:“兄长你别生气,我听话不与他来往就是了嘛,本来我也跟他没什么交集,只是听不惯兄长那样看不起人罢了。”
甄俨好半晌才挥手叹气说道:“唉,阿淼,兄长也不是要与你生气,只是如今非常时期,大人又在去年过世,为兄为守孝辞去官职,如今家中除了这偌大家业一无所有,容不得我们走错路啊!”
“好啦兄长,你不要生气,等明年过去,三年孝期便满,到时候朝廷一定会再复起你的。”甄姜憨态可掬地行礼道:“小妹听话便是。”
“唉,你呀,你呀,就你鬼灵精!”甄俨满面愁意被甄姜憨态可掬的行礼动作逗笑,说道:“今年冬天你就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吧,回头兄长找人在后宅的院子里给你放几张箭跺,你玩你的弓箭就是……不过可要千万记住,女红与读书都不能拉下。”
“啊……射箭跺有什么意思,那样阿淼就要闷死了!”
“听话吧,明年朝廷的兵马一定会讨伐中山国,两军交战之前肯定会广布斥候,都是些老兵革,谁知道好人坏人,在家呆着总比出去惹祸强。”甄俨看着抿着嘴生闷气的甄姜说道:“最多,最多过几天兄长出去给你寻一匹幽州的小马儿陪你玩,如何?”
“真的?一定要枣红马,兔头狐耳的那种!”
“好好好,什么都由你!兄长差人为你买来便是。”
甄俨一脸宠溺地看着妹妹笑起来那一双月牙眼,只觉得心中石头终于落地。不过是匹马儿罢了,花上些金钱,轻轻松松便能弄来,这对甄氏而言太过容易。
真正让甄俨感到困难的,是像父亲在世时那样将家族的威望与荣耀延续下去。
自父亲甄逸去世,甄氏一族心中的悲痛自然不必过多赘述,但更多的是撑起整个家族的重任落到甄俨并不宽厚的肩膀上,这使他步履维艰……而这一年,对冀州来说又是个多灾多难的年头,而明年将会更加艰难。
看着甄姜带着笑容一蹦一跳地从书房走出去,甄俨打开窗任由深秋的冷风吹拂脸庞,深吸了口气。
甄氏要如何在朝廷与叛军的夹缝间生存并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