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奶奶如何不明白林子航的意思?见推不走他,但他能够主动让到一边,不那么碍事了,便不再看他,重新把视线对准任立行道:
“小任,我看你的年龄应该跟我儿子差不多大,相信也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儿女吧?将心比心,你……”
“是是是,没错,应该将心比心!”任立行被徐奶奶的嚣张气势唬到,听她点名问到自己头上,慌忙一迭声地应承着她的话。
“是什么是?答应得倒是痛快,你做过对比吗?或者说,比了又如何?这种事,不真正摊到自己身上,谁会体会得到其中的痛苦啊?”徐奶奶一大声说话,才发觉大脑阵阵晕眩,只感觉身心疲惫,不禁用力喘了口气,转头看了眼床头,不管不顾地就靠了过上去。
林子航看出徐奶奶不舒服,急忙动手拿过枕头垫到她的身后,并边用双手为她按揉着两侧太阳穴,边笑着说:“徐奶奶,要说按摩手法,雅芙可比我专业得多,等回到省城以后,天天让她给您按摩,保证让您神清气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雅芙天天被你和孩子们拖累还不够?哪里有精力照顾我呀?”徐奶奶倒是明事理,一听林子航要劳动到秦雅芙,反而先不乐意了。
不过话说出口后,徐奶奶的双眼忍不住红了,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就哽咽起来:“要说照顾孩子,本就是件辛苦至极的活计,只不过,痛并快乐着,它同时却又是这天下每一对父母都梦寐以求的‘苦差事’。”
徐奶奶抬头望向天花板,苦笑道:“想当初,为了要这个孩子,我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呀?天南地北地搜罗偏方,人前人后地厚着脸皮讨教怀孕的法子……
当然,那些都不重要,直到终于有一天能够生下健健康康的他的时候,才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听徐奶奶提到孩子降生的时刻,房间里的另外三个人都默不作声,他们已经为人父母,自是对此记忆深刻。
“看着一团肉包子似的,鲜活的小生命来到世上,你们都应该知道那种感觉吧?心在瞬间被融化掉了,不由自主地就心怀感恩,感谢造物主给予人类繁衍的快乐和幸福。”
徐奶奶的嘴角上扬,自来北京见到她之时起,林子航难得地看到老太太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出生的日子,简直就是我们夫妻美上天的时刻,我们相拥哭泣,又破涕为笑,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喜悦之情了。”
说到这里,徐奶奶抬起头,满眼泪水地望向何静:“你不是也有了孩子吗?刚刚拥有自己孩子的心情有多复杂,多开心,你会不知道吗?”
“我,我知道,知道!”枉何静平时话比较多,今天竟也口吃起来,她通红着眼睛应道,“徐奶奶,我明白,明白您的心情,咱们,咱们都一样……”
“是啊,为人父母的心情都是相通的!”徐奶奶叹了口气,看看任立行,眉头不自觉地就皱了下。
这令任立行愈加心虚,他慌忙咳嗽一声以掩饰不安,随后,不自然地笑笑,嘴里重复着老太太的话:“嗯嗯,都是相通的,相通的!”
徐奶奶白了眼任立行,似乎从她看到任立行那一刻起,就认定了他是阻挡自己见到儿子的罪魁祸首,尽管其实她心里明镜地知道,人家只不过是个代罪羔羊,可是没办法,她所能想到的可以找出儿子的唯一人选便是这个看起来憨憨的,又不大会说谎的小子了。
沉吟片刻,徐奶奶算是整理了一下思路,才继续说道:“每天看着他成长,真是件有趣的事情,比如说,他由肉包子慢慢拉长,长大,很快,就会翻身了,再然后,又可以独自坐起来,等到手脚协调过来,开始了满炕乱爬。”
说到这里,徐奶奶摇了摇头,鼻子一酸,泪水再次滑落。
跟着落泪的何静直到此时,才想起从身上的包里取出面巾纸,微微颤抖着手递到徐奶奶面前,轻声商量道:“徐奶奶,我给您擦擦,好吗?”
也许是由于同为女人的缘故,或者还有昨晚何静陪伴了徐奶奶一晚上的感情存在吧,徐奶奶对何静的态度其实也比对任立行要和气得多,她抬手接过面巾纸,扯了扯嘴角,道了声谢说道:“我自己来吧。”
林子航看徐奶奶回忆往事,既跟着难受,又颇感无奈,却也知道,话说到这里,不大可能硬逼着老太太就此打住,只能由着她往下讲,自己相机安抚罢了。
果然,徐奶奶的目光悠远,语气缓慢地娓娓道来:“记得那年冬天,天气很冷,老徐有事没在家,我坐在炕边桌子前批学生们的考试卷子,顺便看着爬来爬去的他。
那时候,炕边生着炉子,炉子上放着水壶,水壶里的水烧开了,我就拿起水壶往放到地上的暖壶里灌水。
在我灌水的一会儿功夫里,那个冤家忽然毫无征兆地就从炕上扑了过来。
要知道,他扑过来的位置正好是烧得正旺,连盖子都没有盖上的炉子呀!”
说到这里,徐奶奶的眼里还流露出心有余悸的后怕情绪,她努力吸了口气,才继续说道:“吓得我把水壶往旁边一扔,也顾不得开水会不会透过棉鞋,烫到脚的问题了,急忙伸手接住了他。
因为炕本就不高,再加上他凭空扑过来的力量很大,我又正好弯着腰,在接住他的同时,胳膊肘就触到了炉子上。
当时情况危急,什么都来不及考虑,我本能反应地在接到他后,使劲撑了下胳膊肘所在的着力点,这才有力气站直身子,往后退了好几步。
直到靠到墙上,在他受到惊吓哇哇的哭泣声里,我才感觉到胳膊火烧火燎地疼,同时鼻子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我边哄他,边低头,看见自己的毛衣袖子都被烧糊了,上面还带着点儿小火苗,吓得我急忙换右手抱着他,转身把胳膊往墙上使劲搓了几把,火算是彻底灭了,可胳膊却越发疼得厉害,脚上也是湿漉漉地,针扎火燎地刺痛,想来应该是开水烫透了鞋子。
就算这样,他还委屈着呢,我也顾不得自己了,先哄着他满屋子地溜达,直到他慢慢缓解了情绪,不再哭了,我把他放回炕上,才得空看看自己……”
“原来徐奶奶胳膊上的伤是这么来的?”林子航听到这里,开口打断了徐奶奶的话。
林子航记得,以前在夏天的时候,看见过老太太穿半袖时,胳膊肘处有一块两寸多长,类似个葫芦形状的烧伤痕迹,男孩子心粗,不爱打听人家的隐私,所以竟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呵呵,到现在,伤依旧,制造伤痕的人却没了踪影,小航,你说,这是不是一种讽刺?”徐奶奶自嘲地笑着,用右手挽起左胳膊的衣服袖子。
一块表皮光溜溜,且又凹凸不平的烧伤印痕,狰狞地烙在徐奶奶的胳膊肘偏向小臂的位置。
不用去想当年徐奶奶受伤时多疼,就是现在看来,都让人感到揪心,更遑论当时老太太为了哄孩子不哭,又忍了许久,才有机会处理伤口呢?
何静看完,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已经再起波澜,微微垂下头,心里不是滋味。
任立行更是不停地眨动双眼,转脸望向窗外,不敢再看下去。
“说起来,每个孩子的成长过程当中,父母或多或少地都为其受过些伤,这也是为人父母为养育子女,应该付出的吧,对此,我没有怨言,可是,凭什么他都不要我们了,却要把疤痕留下来,让我们忘不掉呢?”
徐奶奶越说越激动,她的双眼端详了半晌那块伤疤,怎么看怎么难受,突然,毫无征兆地,那只一直托着左手的右手就弯曲了手指,将指甲对准伤疤,下狠力地挠了一把。
老人的皮肤保养得不错,虽有些松弛,但还算得上白皙细腻,甚至连老年斑都没有,只是那块疤痕有些显眼,如今被她自己动手一挠,疤痕、包括它旁边的皮肤瞬间现出几道清晰凸起的红印子。
“别,别呀!徐奶奶,您别吓唬我们,咱们有问题想解决的方法,不要自残!”林子航大吃一惊,边说边抓紧了徐奶奶的右手手腕,他原就了解老太太是个烈性子,却想不到她能达到这么严重的程度,看来,她对儿子的失望之情是越来越深了。
“哼,我自残不自残与你何干?你是什么人?你们又是什人?凭什么来管我?”徐奶奶眯了眯冰冷的眸子,洞察一切的双眼看了圈儿在场的每个人。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了!”林子航边点头,边解释道,“我是您的孙子,不管您认还是不认,都是不可更改的。
虽然我也管不到您跟那个人的事情,但我只知道,这辈子,陪伴我成长的爷爷奶奶就是徐爷爷和您,这也许跟血缘无关,可是亲情不会改变,所以,请您不要再自己伤害自己,不为别的,为心疼您的孙子着想一下,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