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藏于宽大衣袂中的指尖乍然攥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是被人栽了。她狠狠往肚子里咽气,眸底火光缭耀,映得她瞳仁如林中小兽般。
“那,臣女告退。”辛夷俯身一福,转身就走,丝毫没管龙椅上的李赫是何态度。
太监打开殿门,轰隆隆响,惊起檐下雏燕,春风呼啦声灌进殿来,吹得人脸皮发疼。
辛夷自顾走到殿门口,刚要跨出高槛,忽听得身后李赫的声音幽幽传来——
“丫头。此番若你能解辛氏之危,朕会赏你份大礼。”
辛夷勾了勾唇角,脚步径直跨出殿,殿门轰隆声阖上,春风骤然截断,殿内的烛台颤颤地晃。
李赫仍旧坐在原地,指尖摩挲着那本破书卷,笑了:“你个小子,从病榻上跑来,也敢偷听朕的说话了。”
一抹俊影从帘幕后闪现,脚步有些虚浮,似乎有伤在身,唯独容颜如明月,恍若将整个黑暗都点亮了。
“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那俊影敛衫,下拜,叩首,素衣如融化的雪般,在金砖地面上淌开。
“起来罢。你的伤如何了?”李赫并未回头,似乎很清楚是谁,只是摆了摆手,语调多了分关切。
“回父皇:有凤仙照料,差不多大好了。儿臣何德何能,敢劳父皇关心。”男子起身,回答得中规中矩,滴水不漏,因为完美反而透出分疏离。
李赫眸色一暗,却也不多言,转回头去,扶住龙椅的手攥紧:“一定要和朕,这般客气么?”
语调凉凉的,有分无奈,有分苍老。男子却只淡淡地行礼:“父子之前,先为君臣。三纲五常,儿臣不敢逾,也无意逾。”
依然滴水不漏的话。没有丝毫温度,像是在背奏章。李赫攥紧龙椅的手一阵无力,蓦地就垂下去了。
“罢了。不说旧事。”李赫摆摆手,不愿在回头看男子,他怕自己掩埋不住眸底的情绪,毕竟当年是他做出的选择。
是他旁观他的儿子中毒,一脚将他踢开,冷漠得比路人还不如。就算他有解药,他知道救法,也亲手举起了无形的刀,斩断了父子的羁绊。
他是帮凶,也是真凶。
“罢了。不说旧事。”李赫再次说了遍,压抑住差点要汹涌起的回忆,脸色恢复如昔,“你长大去蜀川后,几乎就不踏入大明宫了。难得进宫几趟,都是碍于形势。而今为了偷听朕和辛夷的谈话,不惜从病榻上赶来,你说,朕是该说你不爱惜自己身子,还是该治你个放肆之罪?”
“父皇容禀。”男子敛衫拜倒,貌似恭敬,“儿臣大概猜到父皇要和辛夷谈什么。实在心里不安。所以暗中尾随而来,藏于殿后,斗胆听取了父皇二人的谈话。儿臣自知大不敬,请父皇降罪。”
李赫眸色眸色闪了闪:“心中不安?你是不安朕勘破了辛夷的计策,还是不安朕要纳辛夷为妃?”
男子没有回话。只是默默地跪在金砖地板上,幽深的殿内,素衫雪如月。
李赫不辨褒贬地笑了:“你呀,就那么上心?朕不过说说,你就急得从病榻上跑来,直接听墙角来了。好歹朕打消了这念头,但若是没打消,你今儿又当如何?”
男子沉默。良久,才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儿臣不敢放肆。”
依旧是背奏章般的话。
李赫黯然一叹,喉咙有些发涩:“辛夷丫头是怎么说的,你也听全了罢。什么天下什么战的话,连朕这个局外人,也听得心下震彻,你到底如何想的?”
这次,男子没有沉默。他想起方才那一幕,那个女子傲立殿中,眸眼雪亮如小兽,虽然手中无剑,却整个人都好似一柄剑。
——她说,男人有浴血的疆土,而他是我的天下。
——她说,我要的一世白首,我辛夷亲手来守护。
男子忽的就眼眶滚烫,心跳快得好似要蹦出胸膛来。哪怕这女子离去良久,这些话也依然撞得他发晕,欢喜得发晕。
天知道他有多欢喜。差点忍不住从殿后跑出来,想冲上前去,一把将她抱起来。
要不是暗中的钟昧提醒,他忍得掌心都被掐出了印。
“但付余生。余生不负。”
男子缓缓启口,简单的八字,简单而坚毅,眸底倏然浓郁至极的温柔,好似殿外的春光,乍然至荼蘼。
付你予我的余生。不负你我的白首。下半辈子一诺,谁也不许食言。
李赫的脸色有些复杂。良久,举起了手中的书卷,凉凉地开口:“此乃棋榜。汝可知是为何所用?”
“为皇室纳贤,为家国择吏。”男子深吁一口气,语调重新变得淡漠。
“不错。换句话说,此榜是选臣榜,而不是选妃榜。榜上之人,大贤大将,要么为我皇室所用,要么就为我李家之敌。”李赫意味深长地瞥了男子半眼,“一个王选,一个选王,仅此而已。”
“仅次而已?”男子心里咯噔一下,眉间骤然腾起股寒气。
“棋榜上榜之人,只能是我李家的人。放到外边去浪着,朕不放心,就那么搁着,是家国的损失。所以他们的归宿,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为我皇室效忠,为我大魏江山,鞠躬尽瘁。”李赫说得平缓,帝王之道浑然天成,“若是有些例外,比如凤仙,比如百晓生,要浪还不做官,那也行。但绝不能插手朝政,医医病编编榜,做个江湖散人,朕也不是不能容。”
李赫顿了顿,见男子意外的乖巧,复续道:“而辛夷是女子,官途首先就被阻。让她做个江湖散人,凭她至今捅下的篓子,她不找事,事也能找上她。最好就是封妃,把她拘在后宫,就在朕眼皮子底下,两厢太平。”
李赫娓娓道来,风平浪静。声音像是清冽的云烟,在大殿内氤氲,如梦幻泡影,显得有些不真实。
多少家国热血,多少良将贤相,道不尽的青史流芳,君宽臣贤,臣子将相和,君王三吐脯,由此开一世太平,国泰民安。
然而,当这番繁华揭开外皮,里面都是发黑的虱子。不过是披了鲜妍的伪装,才装得出政治的仁慈。
政治。驭人。治国。王道。唯有利益,无关风月,从来都没一丝温度。
踏尽白骨,历遍血路,才能触碰王权的巅峰,舍弃尘世的情感,亦背向手足血亲,将国作为唯一的信仰,自此踏上这祭坛,此身,此生,祭国。
此谓,政治。
方得,帝王。
李赫说的是大白话,不容任何反驳。越是难听,越是露骨,就越是靠近王道的中心,抛弃了外皮和修饰,政治如暴*露在日光下的臭水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