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左思右想皆是为难,见伏青山一脸诚恳,又心中烦乱不堪,拿手挥了道:“若你不愿意书,就先走吧,明日想好了自己书好着人送来,我与铎儿在此等着。”
伏青山早起离家时魏芸还在生气,此时怕自己回去晚了她更要气上加气,现在还未到了断的时候,他还不想惹得魏芸整天疯子一样竭斯底里,又不舍久别重逢的晚晴与铎儿,如此左右为难了许久,见晚晴背身在墙角一幅不理自己的样子,复又过来说:“你与铎儿先在此安心住着,明日散衙后早些过来,好给你们安置长久的住处,咱们一家人好好的过日子,好不好?”
晚晴满心以为伏青山会大笔一挥给自己一份证言,将她发派回老家去。或者再找几个人来将她杀了,好夺走孩子。那期他竟言说的如此诚恳,口口声声是要过日子的话。她毕竟是个未出过门的农村妇人,此时心中犹豫不定,但一时间也无法原谅伏青山,是而仍是挥手:“你快些走吧,明日早些送东西过来。”
伏青山抱着铎儿亲了许久,又教着叫了几声爹。铎儿虽还年幼,也知他俩娘一路辛苦正是为了要找面前这个男人,低声叫了两声爹,忍着恶心叫他在面颊上亲了几口,才挣扎着从伏青山怀中跑了出来。
晚晴背身许久,听得开门关门声,转过身来才见伏青山已经走了。她抱铎儿过来在桌前坐着,瞅着宣纸上那饱浓的墨点发了许久的呆。直到客栈伙计送了饭来,才带着铎儿一同闷闷吃了饭。
***
离仙客来不远处深巷中一间热火朝天的铁器铺中,炉中火燃,精身砸铁的铁匠一下下抡锤敲着。伏罡单负一手低眉在一处堆着杂物的条案上执笔而画,身边一个瘦瘦高高面色古铜衣着破褛的男子看得许久,问道:“尺寸当要多少?”
伏罡背笔指着画上九节鞭,估摸着晚晴的身高,沉吟片刻在旁标注:四尺九寸!
再旁还有一柄短刀,他备注道:柄须五十年核桃木,刃以纯钢,钢须为最精!
五十年的核桃木质坚而韧,是为刀柄的良物。
旁边那年轻男子问道:“将军这东西,是要打给谁的?”
伏罡笑着,却不答言。回头见仙客来的掌柜带着铁器铺的东家带钢料而来,皱眉一截截检视过去,摇头道:“皆不是尚品,拿最好的来!”
这两人面面相觑,那东家道:“这就是咱们京城所有最好的钢料,若要再好的,就得是蜀水淬过的炒钢,钢质纯精,是当年蒲元为诸葛亮煅刀而用的良钢。制成锋刃因价昂,京中没有。”
伏罡皱眉听完,点了点头,他的凤嘴刀,正是古法炒钢煅成的锋刃。削铁如泥,飞丝即落。
他吩咐那年轻男子:“丁季,叫你手下的人快马加鞭,去蜀中一带寻炒钢,便是这三五日内不能得也不要紧,只要煅好了托人带回凉州即可,钢必得要最好的。”
丁季抱拳应过,见伏罡戴笠出了铁器铺,也跟着一起出门。
炒钢为刃,那这短刀与九节鞭皆可是可以削铁为泥的硬韧度,但以兵器长度来论,当是女子防身所用。也不知这兵器,是他要打给谁所用。
***
吃完饭粗使婆子又送了热水进来。晚晴教着铎儿自洗过了,自己也清洗了一番,见隔壁伏罡的屋子仍上着锁,便回来在自己床上哄着铎儿睡觉。铎儿一路与伏罡同睡,他是自己的师父,在自己面前有威严,是而在床上也不敢顽不敢闹,只要伏罡一声令下就要闭上眼睛睡觉。但今日破天荒要在娘的床上睡,他心中欢喜缩在被窝里问晚晴道:“娘,往后我要跟你一直睡。”
晚晴心不在焉点头道:“好。”
铎儿欢喜的不想睡,在床上顽了许久,晚晴无奈吹了灯同躺着,他又在被窝里手抓来抓去翻腾了许久,才沉沉睡去。晚晴侧耳听着,听得隔壁门锁响声,忙起身穿了鞋子披了外衣走出房门,恰就见隔壁伏罡的房门半掩着。
她合上了这边房门下锁锁好,揣了钥匙推隔壁的门,轻轻叫着:“阿正叔。”
伏罡恰就在门边守着,一把拽晚晴进屋子,回身拿脚踢上门,再将个晚晴扔到床上,自己也扑了上来。晚晴叫他压伏着脱掉裤子,才要回头,他已经顶了进来,粗暴而猛烈的动了起来。晚晴咬牙哼着,几日未曾行过房,她小腹间的酥意比之先前更甚,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搅碎成一摊似有似无的泡沫般。
他这次倒好,不过半个时辰左右就完了事。于她来说酣畅淋漓却不觉负担,心满意足却又有些意犹未尽。完事了躺在床上,伏罡才道:“跟我回凉州。”
晚晴大惊,侧身问道:“你不送我们母子回清河县了?”
“不。”伏罡重复:“你们跟我一起回凉州。”
晚晴忽而意识到也许伏罡是误解了自己,忙主动解释:“我也不期伏青山是这样个态度,但我跟他说的很直,言明叫他明日务必带了东西来,我们明日就走。”
这不过是她的天真所想与一厢情愿而已。在没有见到长大之前的伏青山之前,伏罡对自己还是十分有信心的。就拿伏青山所写的那两封信并写给晚晴的那段话来说,字里行间都流露着他身为一个农村出身的仕子,身上抹不去的那种自卑以及突然平步青云后的洋洋得意。他该是个轻浮而浅薄的男子,他配不起晚晴那份沉重而艰辛的爱。
所以伏罡才会自信,自信愿意带晚晴一起上京,销去她少年时的这段孽缘。
但在见到伏青山的那一刻,伏罡就后悔了。
伏青山也许内里足够轻浮,但他皮囊足够俊美,那是女子们一见就会喜欢的,无害无侵的温润美男子,清瘦,修挺,有风度,有相貌有气质,他根本不像是从偏远秦州一个小山村出来的男子。他身上混然天成的仕子风度,或者要历三五代家学渊源才得以成。
而且一见晚晴的态度,太过诚恳歉合,认错,同时悔过,又求她留下。
伏罡这时才没了信心,怕晚晴要留下,怕晚晴不跟自己走。
而晚晴一门心思想的是:他不送我们回去,一千多里长路,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幼子,是根本不可能回去的。
她咬牙思忖了一番,蹭到伏罡胸前轻言道:“我不想去凉州,那里太远了,我根本不知道凉州是个什么地方。我没有地种,没有粮食收,没有院子住,若你一心向着我们还好,若你不要我们了,我们难道要饿死在那里?”
她还是寸缕都无的精身,这样攀附在伏罡身上,瞬时就要叫伏罡整个人都炸掉。
“傻瓜。”伏罡道:“我既然要和你成亲,就是要你做我的妻子,怎会突然就不要你?”
晚晴心中一片荒凉:生了我的娘,说不要就不要我了。结发而成的丈夫,说另娶就另娶,你也不过贪图我一幅皮囊,不定几时弄腻了或者一夜失手弄死了,我命也没了孩子也无人顾,这一番言辞又有何可信?
她又思忖了一番,才又说:“我答应和你成亲,若你愿意,我也可以给你生个孩子,但我必须要回伏村去。你在外带兵打仗又不是一辈子的事情,待你打完了仗一样还要回伏村,我就在伏村照料田地院子,带着孩子等你。农忙时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虽然可以和邻居家帮工借工,但我一个人毕竟不如两个人,若到了农忙时,你派个人来帮我一把也使得。若三五年后你在凉州另娶,我也不怨你,你只要寄封信来,我再招婿就是。”
他们相拥在一起,试图说服彼此,却又彼此之间都无法说服彼此。
许久伏罡才道:“伏青山心中没有你,你可知?”
晚晴点头:“我知道。”
伏罡说道:“若他因怜悯而留你在此,终不是长久之计。况且中书家的千金,不可能轻易合离,除非他不要性命。”
晚晴在伏罡怀中轻蹭着:“我知道。明日他再来,我仍是那句话,给我书个信证叫我带走,别的话我不可能与他多说。”
伏罡左思右想又试着要说服她转圜:“不如你跟我去凉州看一看,去了之后若你不愿意,我再送你回清河,好不好?”
晚晴听他一门心思都是要诓自己上凉州,心道这阿正叔或者要跟伏盛待马氏一般,与自己做个长长久久的关系,只是花生早都言过,他在凉州城还有一位女将军等着,自己去了若是弄出差池回不了伏村,又带个孩子,才真是难办。
想到这里,为了要叫他转圜,晚晴自已攀上伏罡肩膀,主动将舌头送于他吸咬了,自己攀附在他胸膛上笨拙揉动,伏罡自然一经逗弄就要兴起。晚晴叫他放坐在腰上,咬牙闷哼变成了压在喉间的嘶嚎:“你若送我们母子回清河县,这一路上你想要怎样我都随你。”
她果真陪了他半夜,尽情做出他喜欢的媚态,不喊疼也不喊酸,咬牙撑过了三更,直到他尽兴时仍还醒着。他满身大汗,她亦是精疲力竭,两人瘫在床上相视而笑。晚晴却十分煞风景的补了一句:“必须送我们回清河县。”
她如此固执,拿自己当筹码来舍命陪君子,所求不过那点贫寒之地上一方小小的村屋并几亩薄田。她眼界如此狭窄,目光如此浅薄,固执的像头牛一样,却叫他心疼不已,怜爱不已,也许这就是命定的缘份,天地之间,上苍要给她一个能理解她的人,而恰恰那个人就得是他。
***
次日早起,伏青山将开间中自己所存的一些体已全部带上,在吏部心思不定坐了半天就到侍郎那里告了假,出来也不带水哥,自己一人快步就跑到了仙客来客栈中。
伏罡今日自早起就出了外,房中仍是只有晚晴和铎儿两个。她从楼下要了一碗带浇头的面来,拿小碗给铎儿分了些,两人正在客房中吃着,忽听外头有人敲门。因才值中午,她还以为是伏罡来了,起身笑吟吟开了门:“阿正叔,我们不等你,自己先吃了饭……”
伏青山早换了在中书府时那温文尔雅的神色,此时笑的如个孩子一般进得门来,先将一包米花递给了铎儿,米花上糖色爆的金黄,入口绵软易化,白莹莹的大米爆的虚蓬蓬,是京城如今最流行的小吃。他见铎儿躬腰说了声谢谢,赞晚晴:“你将铎儿带的很好,是个知礼有节的孩子。”
晚晴昨夜还跟伏罡保证今日只要一封手信,此外再不跟他多攀谈一言两语。是而抱臂在胸前:“青山哥今日可带了东西来?若无,笔墨仍是齐备的,就在此替我书一封也使得。不过你须得替我盖了你的印章,我好去与你兄弟们做个分辩。”
伏青山在床沿上坐了,见晚晴仍是一幅别别扭扭的样子。他当初与她成亲时,彼此都是少男少女,还不懂男女间的意趣,此时见她比之当年更有几分成熟风韵,论美貌更胜魏芸与高含嫣太多,况且与自己自幼相熟一起长大,恩情与亲情都要更浓上几分。此时那里还能舍得再叫她走,或者叫她合离。
是而仍寻着要来拉晚晴的手:“既你们来了,咱们就在这里好好过日子,我保证不亏待你们娘儿两,好不好?”
晚晴如触着脏物般立时甩开了伏青山的手:“我实话告诉你,自打接到了你的休书,我就没有想过要再跟你过,我所求也不多,唯有伏村那点东西,你快快的书了东西给我,咱们就此一拍两散。若你再这样无理纠缠,我索性告到公堂上去,叫这京城的官老爷们替我分辨分辨,到时候咱们怕要撕破脸皮,连如今这点情分也就没有了。”
伏青山见晚晴越说越气,欲要揽她过来安慰两句,岂知晚晴见他仍是这般温温吞吞不肯给个痛快,狠狠一把推了骂道:“你好好的也是个七尺男儿,怎的做起事来妇道人家一般?”
铎儿见娘和这个陌生的爹撕扯了起来,又娘哭哭啼啼看起来是受了欺负的样子,连伏青山给的米花也不肯再吃,起来捏起小拳头先就在伏青山的小腿上狠狠踢了一脚,又一拳打了出去。他叫伏罡拉着练过几回拳,虽人小骨头里没劲,但那一脚踢在伏青山干腿上,还是踢的他小腿生疼。
伏青山此时不但温文尔雅,连一贯装出来的风度都丢光,瞬间变回伏村那只会打孩子的鲁汉一样抱腿指着铎儿骂道:“你怎么能打你老子?”
晚晴冷笑:“打的好。他不过一个小小孩童,也能把你打疼?看你那装腔作势的样子。”
伏青山腿是真的疼,又不好说自己叫个四岁的小孩子踢痛了腿。铎儿见伏青山还不肯走,将一纸包米花全扔到了伏青山怀中,恨恨说道:“一会儿待我小爷爷来了好好打你。”
又是小爷爷。伏青山问晚晴:“伏泰正究竟在那里?为何我两番来都没见他?”
晚晴道:“他就在隔壁住着,恰你来的时候他都不在而已。”
她转念一想,自己治不住伏青山,伏罡是他长辈,说话或者管用。遂又言道:“不如这样,你就在这里等他回来,待他回来了,你将你这些歪理说给他听,看他怎么说。”
伏青山如今在六部也无心应付,况且尚书侍郎们也当他是空气,他今日还在魏芸那边找了借口晚归,就是为了要陪晚晴与铎儿多呆一阵子,听了这话又坐到了桌前,自怀中掏了自己的一点体已出来,递给晚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在此需要盘缠,先用着,待我明日再自钱庄提些银子,一总给你们送来。”
晚晴一把推开:“我不要你的这些东西,我只要属于我的那一份。”
言罢出门寻了那粗使婆子要了壶热水,将茶壶烫过沏了一壶茶,斟了一碗给伏青山:“你在此喝茶等着。他出门时未留口信,我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但至晚必定是要回来的。”
铎儿再不肯与这个爹亲近,躲在晚晴身后恨恨的瞪着伏青山。伏青山仍拿那米花哄道:“铎儿,再吃一些,这是爹特地给你买的。”
晚晴心疼铎儿没有父亲陪伴,虽伏罡这段日子带他,但毕竟父子血亲的关系,无论他与她合离与否,这是切不断的。铎儿叫她一个人带得有些女气,叫他与父亲亲近,或许会好一些。
晚晴推着铎儿:“那是你爹,到他怀里去。”
铎儿摇头:“他不是我爹,我不要他,我要我小爷爷。”
晚晴瞪了眼道:“快去。他再不好也是养了你的爹,而且如今还是个大官,娘虽不指望,将来你若要考科举,还得叫他提携你。”
伏青山一把拉了铎儿过来,见铎儿挣的脸红脖子粗,两父子较起劲来。
坐着等了许久,晚晴听得何处有咕咕噜噜的声音,她与铎儿是吃过饭的,那自然是伏青山肚子饿了。
“你可吃了中饭?”晚晴虽存着怒气,却忍不住说:“若没有吃,或者自己下去吃一碗面,或者我叫人送一碗上来给你。”
伏青山正等着晚晴的关心,耍赖摇头道:“我太饿走不动,你替我要一碗上来。”
晚晴起身到外头寻了那粗使婆子交待了几句,不一会儿,粗使婆子端了碗面在门外。晚晴接了过来放到桌上,将他那些碎银银票之类的东西推远,拉了只鼓凳给他:“既饿了,就趁热快吃。”
伏青山坐到桌前捞起筷子,晚晴见盘中有醋壶,又问:“可还爱吃醋?”
他幼时嗜醋,菹菜面中都要放醋才肯吃。在京中也一直吃醋,与魏芸成亲后她很不爱醋味,他才渐渐不肯吃醋。
晚晴那知这些,替他倒了多多的醋进去,催道:“快些吃,也喂你儿子几口,他中午没吃饱。”
寻常农村人家的生活便是如此,柴米油盐,唠唠叨叨但总能将丈夫伺候妥贴的妻子。虽然没什么本事,却在家里如天一样顶立的丈夫。伏青山吃相斯文,慢慢搅着那碗面,吃了半碗便不肯再吃。晚晴知他饭量小,端着又给铎儿喂了几口,才送到外头叫粗使婆子拿走了。
她在屏风后淘了帕子出来递给伏青山,叫他擦手擦嘴,罢了又到屏风后去淘澄那帕子。
伏青山见她出来晾了帕子绞着手,诚言道:“三月初我确实春风得意了一回,一朝金榜提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才会写了那些昏话回去。如今想来悔不当初,咱们毕竟结发夫妻,我怎能半路弃你?我在京中有个赁来的小院,虽小却也清净,明日我就带你们同去,咱们一家三口在京城好好过日子,可好?”
晚晴在床沿上坐了,咬牙许久准备实言:“有铎儿在中间,若你不弃我,我就理应与你同过。但是……”
“青山来了?”推门而入的正是伏罡,他仍穿着寻常穿的一件黑衫,进门在屏风后倒了水洗手,洗过后擦了手出来。
伏青山见伏罡正是昨日来时楼梯上碰到的那人,起身拱手叫道:“阿正叔。”
伏罡当年离开伏村时不过十三岁,那时候伏青山还是个正在褪换牙齿的半大孩子。伏青山十八岁那年祭亡母曾回过一次伏村,那时伏青山正在车家集书院上学,并未见到他。
伏青山见伏罡高大勇武的身形,行动干净利落,心道他或者是个练家子,也就难怪铎儿也会点拳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