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后, 首都公安大学。
叶臻坐在宽敞的教室里, 看向窗外。秋色正浓,飒爽秋意笼罩着校园,肆意的挥洒爽利的色彩。
金黄亭立的银杏,树叶翩翩飞落,零星落在炽热如火的跑道上,绿茵场视野开阔, 草色渐变,蓬勃的色彩, 与湛蓝的天色相接。
清晰的风,入窗而来, 有些沁人。受伤的背部有些寒痛, 她用手揉了揉, 轻叹,今年的冬天, 来得似乎早些。
教室忽而有些骚动,隐约听见有人细声说话:“林教授来了……”
叶臻收回目光,看向讲台。
教室里人山人海,座无虚席。她的目光越过人群, 一眼就看到了走入教室的林北钦。
今天的他, 依旧那样清健俊朗,白色的衬衫, 黑色的风衣, 长身玉立, 气度清华。何况他戴了眼镜,俊俏的模样添了几分神秘。
叶臻和教室里的大部分女学生一样,仰慕地看着他,有些小迷醉。一时间,将禁欲啦、斯文败类啊、高冷啊之类的词,统统往他身上套。
其实林北钦有些近视,为了看清总是坐在最后排的她,每次上课时,总会戴上眼镜。
嗯,他喜欢看她仰慕又迷醉的模样,总会让他心神亢奋,又心神不宁。
半年之前,叶臻和他被□□震伤,在医院中休养了几天,但林北钦伤情较重,加上腿部被硫酸侵蚀严重,医生建议他静养。警局也通了人情,减轻了他的工作量,让他可以抽空回学校上课。
他这份任教的工作,本就是是从三年前开始的。
黑观音的案子终于结束,叶臻也得以知道一些她从不知晓的细节。
三年前,对黑观音发起总攻时,林北钦也得知叶珝的卧底任务暴露,他拼尽全力相救,在寻找叶珝的过程中中弹,甚至差点被人废掉手臂。
为免任务失败,他托着重伤的身躯,完成对黑观音几个头目的清剿。可叶珝已不知所踪,生死不明了。
重伤的他,在生死边缘挣扎搏斗,终于勉强捡回命来。但身体条件,也不允许他立刻投入高强度工作。
叶珝的失踪与生死不明,于他来说,何尝不是重击?
他蛰伏三年,浴血归来,不仅为自身肩负的信仰与职责,也为曾经浴血奋战的男儿。
虽不能与其同死,但愿与其同战袍!
……
下课铃声悠扬响起,教室中的学生恋恋不舍地陆续离开。
叶臻起身,依旧如往常一样,向林北钦走去。还没到达讲台,便见他被几个女学生围住了。
女学生热情大方,又有些羞涩,有的请教问题,有的拿了书要签名,有的甚至要与他合影。
“抱歉,”林北钦伸手挡住某女生的手机摄像头。
他口吻不觉带了严厉,不怒自威,女生立即收了手机。又试探着问:“教授,可以……可以请你去食堂吃饭吗?”
“抱歉,不可以。”林北钦依旧冷冷地说。
女生们有些讪讪地,有人嘟囔:“为什么那个女生就可以?”
话音一落,几道目光齐刷刷看向安静地站在一旁的叶臻。
叶臻愣了愣,不明所以,但她隐约知道,自己躺枪了。
然后,她看见林北钦从人群中走来,伸手将她搂进怀里,说:“她当然可以,因为,她是我的妻子。”
叶臻怔住,心底雀跃,但面上却敛着。
几个女学生既惊又喜,有些讪讪地恭喜几句,有些遗憾地离开了。
教室安静下来,干净明澈的玻璃窗,透出天光云影,宁谧而安和。
叶臻摘了林北钦的眼镜,问:“我是你妻子?”
还没向她求婚好吗?
他微微俯身,抵着她的额头,说:“那换个说法。”
叶臻不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他温热的呼吸浮在她耳畔:“老婆。”
有时,总以为他说的话,会雅致缱绻,所以妻子更显爱意。但“老婆”两个字,却不知为何,每每会让叶臻听得心跳加速,总觉得,他低沉温柔的话语,有些撩拨,深藏暧昧。
尤其在夜深人静时,他更是带她进入新的世界,将她不敢想象的语词,统统诉说进她的心里。
叶臻识趣地没再深问,推搡着他往外走:“走啦,等会儿有学生来上课了。”
离开教室,两人没有立刻离校。
他牵着她,沿着亭立的银杏小道走着。落叶缤纷,满天满地的金黄璀璨,如生命最后一刹坚毅的归结。她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扣着,欣然的接受着来往行人欣羡的眼神。
然后,他停在一座公告栏前。将她轻轻往前一推:“去看看。”
这是学校的历届优秀毕业生公告栏,心底有个声音,强烈的牵引着她用力看下去。
然后,她在整齐庄延的照片中,看到了叶珝的照片和资料。
那是一张红底的彩色证件照,叶珝一身警服,目光坚毅决然,唇角又带着笑,是那样的朝气飞扬。
照片旁,是几行小字,寥寥几笔,述尽他短暂的一生:叶珝,生于1988年,卒于2015年。2013年毕业于我校,年底进入市局工作,次年于重大任务中牺牲。生前留言:青山有幸,忠骨长存。
在简介旁,还书写着他在校时荣获的各项奖誉。
叶臻泪水决堤,慢慢走近,伸手轻抚冰冷的照片,许久不语。
林北钦轻轻覆住她的手,将她抱进怀中。
相拥中,她听见他说:“黑观音的事,可以结束了。叶珝恢复警籍,不再是卧底的假身份。”
“嗯。”叶臻点头。
曾经,他改头换姓,无人知晓。深陷险境,孤立无援,直至死去。
哪怕不曾有人记得他,哪怕不曾有人知道他,那又如何?
他的至亲,永远铭记他,他的妹妹,永远不停地寻找他。
他的战友,将他的名字,永远镌刻在心里。
他,也永远记得,自己的身份。
他并非无所不能,但他的身份,却能为人所不能。
……
两人没在校园久留。
出校门后,林北钦带着叶臻去取车,刚开车门,就接到李逸止电话。
“怎么了?”叶臻心里微微一凜,还以为又出了案子。
林北钦神色自若地挂了电话,说:“没什么,路征他们几个去我们家了。”
何江原与林毅的案子已经结束,后续的案情整理依旧还在继续。
叶臻和林北钦回到林宅别墅,窗户里,已亮起明亮温柔的灯火。热闹的笑语清晰地传出来,其乐融融。
灯光从门窗中倾泻而出,光与影将门庭外映照得悠静而雅致。
昏暗中,有人静默地站着,看见叶臻,目光深深地投过来。
叶臻立即上前,问:“师兄,怎么在外面站着?”
路征看她一眼,笑了笑,说:“透透气。”便转身进了客厅。
进了客厅,叶臻有些惊讶,餐桌上摆着几大盘硬菜,秀色可餐,让人垂涎欲滴。
李逸止和郑小吏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左忙右,时不时互怼几句。
平时生活将就惯了的男人,进了厨房性子也不会改变,郑小吏随性粗糙,切菜被李逸止嫌弃:“你是在切菜吗?你是在砍菜。”
郑小吏讪讪地,将青菜切好,扔进锅里。他做得是大乱炖,需要那么精细?再精细,也吃不出乱炖的感觉。李逸止根本就不懂。
拿着锅铲搅了搅沸腾的汤汁,他期盼地往客厅内看了看,希望方圆能看过来,看到他贤惠的模样,然后夸赞他。
可惜方圆正与林北钦交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轻哼一声,转身去切肉排。
“别动!”李逸止立刻阻止他,“你懂纹理吗?”
郑小吏说:“不懂。”
李逸止轻叹:“小吏,要不然你去客厅看电视。”
郑小吏瞬间觉得自己受到了嫌弃,但是他更不想和变态的李逸止一同留在厨房,所以脱下围裙,慢吞吞地去了客厅。
客厅内,郑小吏拿出手机,对路征说:“大神,最近我已经快晋升王者了,我们来一局?”
路征脸色有些淡,认真地看着电视,说:“今晚世界杯有我支持的球队,抱歉,不能陪你开黑了。”
环视左右,叶臻有林北钦陪着;路征有球赛看;李逸止专心做饭;穆婂偷偷地躲在窗帘后,和人视频聊天;方圆在和林北钦探讨案情,唯独他一个人,是被遗忘的。
郑小吏郁结,他左顾右看,犹豫迟疑,终究挪着步子,坐到了方圆身边。
好在,方圆正在做汇报,没有理会他,也没有无视他。果然,全世界只有方圆最好。
林北钦把玩着叶臻的手指,听着方圆说话。
“何江原已经认罪了,那些直播自杀者,的确是经过他暗示的。”方圆的脸色略微凝肃,顿了顿又说:“不过他的确是受过林毅撺掇。”
叶臻听得很专注,闻言思索着问道:“他们的确是黑观音的人吗?”
“是,”方圆颔首,“不过他们在黑观音之中的作用并不大,三年前,刚刚加入黑观音,黑观音就被清剿了。当时,叶珝的确了解到了他们的情况,可惜……”
可惜叶珝的身份在最后关头暴露,功亏一篑。
黑观音底下,虽说集结的都是闲散的兵将,并不怎么团结有序,但黑观音的几个头目,却不是吃素的。其中一人,甚至有国外军方背景,只是已经退役。叶珝能在虎狼环伺中坚持到最后,已属不易。
叶臻捏紧手指,“林毅为什么要用犯罪的方式挑衅警方?”
方圆笑了笑,“与其说是挑衅警方,不如说是挑衅林队。”她将林毅的口供递给林北钦。
白纸黑字的口供纸页,似隐藏着林毅三十多年来压抑扭曲的过往。
畸形的家庭,不完整的童年,母亲周欣强势的压力,将他内心的扭曲压抑逼迫到极致。
常年充斥在他生活中的,是母亲不甘又疯狂的埋怨。
“你看看林北钦,什么都比你优秀!”
“你什么时候能比过林北钦,这样我们在林家就有地位了。”
“都是因为你不好,你爸才会抛弃我们!”
“你真没用,你如果像林北钦那样,我就不会过得这样痛苦!”
“你爱不爱妈妈?爱妈妈的话,就要争气,比过林北钦,以后林家就是你的。”
……
林北钦合上纸页,暂时没兴致去深究林毅年复一年越发扭曲的性格,以及他深藏在内心的,对自己的怨恨与挑衅。
方圆说:“林毅就想取代你,超越你。他的这种念头,已经到达了疯癫的极致。”
林北钦不过无声一笑,轻飘飘地转了话锋:“林桑梓呢?”
方圆说:“她认罪了,不过……她申请了精神鉴定,鉴定结果是,她患有斯德哥尔摩群候症。”
叶臻沉吟,目光漆黑安静。
林北钦目光辽远,看向落地窗外的朦胧夜色,说:“洛苒,为什么会有叶珝的手指?”
“她早年生意经营不善,和黑观音来往过。后来怕黑观音算计她,所以她趁机留了叶珝的手指,当做筹码。”
叶臻心头起伏震荡,缓缓起身,沉默地走到落地窗前。
灯光交错,这座繁荣的城市暮色渐合,万家灯火次第亮起,霓虹摇映着静谧的浩瀚星河,即使入夜,也一派生机。
叶臻轻轻倚在林北钦怀中,熨帖着感受他的心跳,沉稳有力,像刚柔并济的山川江流。她静静聆听,起伏难定的心跳,也终于和他一样变得温和平稳。
饭菜摆开了,空荡荡的客厅一下子热闹起来。清香的酒在温水中暖着,散着醇厚的香浓。
林北钦亲自为几人斟酒,然后举杯。
有股无声的默契,在众人心头盘旋萦绕。
他们遥遥举杯,无声致敬,然后以酒洒地。
……
几天后,叶臻和林北钦一同上了那片山林。
旧厂房爆炸、焚毁之后,已成一片废墟,李逸止带着法医组的人,层层勘查后,终于发现疑似的骸骨。经过比对,骸骨的确属于叶珝。
只是,能找到的,不过是寥寥残躯,叶珝的尸骨,已化作这山,这风、这树,长存于青山之中了。
林北钦从林家手中买下那块地,作为了叶珝的安葬之地。不久前,已让人种上梧桐、松柏。
此时,层林尽染,满山的树,层峦叠火,壮观绚烂。
山上只有叶臻和林北钦,穿行在起伏的山川里,迎着秋日飒爽的风,徐徐而上。
这一刻,树在招摇低吟,风在招展轻唱,这是亘古长存的歌谣,涤荡着人的心灵。
叶臻拾级而上,沿着铺满鲜花的台阶,一步一步往上走。看来,今天在他们来之前,已经有人来看过叶珝。他们在这里留下鲜花,留下缅怀和敬意,又无声地离开。
叶臻和林北钦默然片刻,开始清扫。
梧桐树的叶子黄了,偏偏纷落,松柏常青,傲然挺立。
叶臻深深地看向林北钦,他有感应似的与她对视,随意的一眼,都让她心跳脸红。
她走向他,说:“在我小时候,我父母和我哥,都会唱一首歌给我听。”
“什么歌?”他问。
她说:“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林北钦一愣,心潮如风岚,起伏激荡。
也有人问过他,问过叶珝,这样危险的事,为什么要去做?
没有为什么,只为落叶归根,只为回黄转绿,只为倦鸟归巢。
既是利刃,就要出鞘!
既是城墙,就要不摧!
心向往光明,便直面黑暗!
直到乌发染白,
直到身躯佝偻,
可利刃仍锋,城墙仍固,青山常在,信仰永恒。
……
离开时,林北钦向叶臻伸手。叶臻立即牢牢地抓住。
他说:“又有新案子,凶手穷凶极恶。”
叶臻双眼一亮,“好啊,我和你一起。”
林北钦心头一暖,将她搂在怀中。
蓝天、壮烈如火的山川,请听好他的誓言。
他爱利刃般的事业。
爱怀里心爱的女孩。
是他们彼此相守相伴,才会屹立不屈,光芒万丈。
是彼此伟岸的身躯与灵魂,相伴到老。
全文完
2018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