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照着焦黑暗红的大地,原本花海一般的洱海畔,如今却是狼籍一片。
叶畅眼睛有些发红,倒不是因为伤亡,他到现在也算是打老了仗的,河西打到辽东再打到云南,生死见多了便有些麻木。一夜没睡,一夜激战,虽然他身体向来很好,此时也已经甚为疲劳了。
“夺了黑龙桥?”听得回来的信使传递这个消息,叶畅吸了口冷气:“他倒是追得远……他现在手中有多少人?”
“不过二百骑。”
“二百骑……麻烦了,叶英”
叶英应声而来,脸上仍然带着兴奋,战场之上擒获敌军主将,这个经历可是罕见,回辽东之后,有的是他吹嘘的了。
“你即刻点齐三千人,赶往黑龙桥,接应王羊儿,若是南诏反击夺桥,就将桥让与他们好了,只要截断桥上归路,迫使败逃蛮兵无法回城即可”
叶英得令奔去,叶畅坐回一块石头上,打了会儿盹,听得耳畔有人呼他:“大使,大使”
睁眼一看,却是王天运。
王天运面上尽是狂喜之色,见叶畅睁开眼,向后退了两步,然后深拜下去:“恭喜大使,大胜,大捷啊”
叶畅自己阻击南诏,火场中清理犬戎败军的事情,就交与了王天运,听他说大胜大捷,叶畅知道战果定然辉煌,心里也是欢喜,可面上却云淡风轻:“聊施小计罢了……我军伤亡情形如何?”
“我军伤亡不足千五”王天运兴奋地道:“现今算出犬戎尸体已经超过六千,火场中还有些烧在一处的,实在是无法计算,只能约莫估计,其数量超过四千,这斩杀便过万了另外俘虏数量也有近万,犬戎五万人马来攻,只逃回一半”
这是少有的大捷,王天运从来没有获得过这般的胜利,故此极是兴奋。叶畅听得这个收获,心中还有些不满,他若不是要回军阻击南诏援军,只怕犬戎片甲难回。
“辛苦了,这是王虞侯与将士奋勇杀敌,方有此功,我定然会上奏天子,不使功臣无勋”
“还是大使运筹帷幄得好……”王天运说到这,忍不住掏心窝道:“卑职也跟过不少上司,从未有哪个上司,能象大使这般痛快的,也从未有哪个上司,能象大使一般得军心的……方才卑职说要来向大使报功,手下的儿郎们个个都想跟着来,只为见一见大使”
叶畅心中一动,起身站起:“将士既要见我,我不可不至……王将军,辛苦你再与我跑上一趟”
王天行那边因为是伏击火攻,所以己军伤亡不重,但是叶畅阻击南诏之战,却是在旷野之中的大战,伤亡数量也超过千五。考虑到叶畅手中只有一万人,这千五的伤亡比率已经是比较大了。好在叶畅每到一处,别的可能会少带,军医却从来不少带的,故此军中军医数量极多,这些人在辽东练了几年手,个个都是外科的好手,甚至能做一些简单的切除缝合手术,故此那些原本必死的重伤员约有一半能抢救回来。稍遗憾的是,直到现在,有关血型的研究还没有什么进展,否则能进行输血,就可以救更多人了。
此战唐军三万人,犬戎南诏联军七万人,犬戎损失近半,而南诏两万援军近乎全军尽墨,真正逃回的,还不到三万,唐军仅俘虏就抓了一万余。如何处置这些俘虏成了难题,此时诚节、王归唐等的作用就发挥出来了,他们于蛮人俘虏中招募人手,两人倒是拉起了自己的部队。虽然这些人还不值得立刻信任,但至少让他们驱赶犬戎俘虏做起苦力活儿,那是没有问题的。
叶畅在这边善后,龙尾关上,阁罗凤一脸凄凉,看着近在咫尺的黑龙桥头,一群唐军在那边耀武扬威,他抚牒良久,发不出一声。
昆川一战,他已经损失万余人,今日一战,又损失两万人,如今手中还剩余的,也不过是两万多兵马,而且这些兵马还心惊胆战,已经被唐军杀得丢了魂魄,真让他们出关会战,只怕立刻要逃跑。
此时他也得到消息,犬戎同样遭遇惨败,损失不比他少,这是唯一让他觉得有些安慰的地方:不是他无能,实在是唐军太强大。
短短几个月间,此前还被他打得找不着北的唐军,怎么就变得这么厉害了呢?此前还一入云南便发疾疫的唐军,为何就不生病了呢?此前还士气低落军纪败坏的唐军,怎么如此斗志高昂军纪严明了呢?
一连串的问题,在他心头盘旋缠绕,让他胸闷气短,几乎无法呼吸。
此次谋叛,在他看来,是抓住了难得的机会,李隆基与李林甫这两个真正有些眼光的家伙都老了,其余人等,则不是无能平庸,则是骄狂自大,抓着这机会,只要能打个一两次胜仗,那么整个云南就为其所有。到那时,李隆基与李林甫差不多就死了,他再遣使者入长安去求和,新帝为了粉饰太平,必然会答应他的求和。
便宜占尽,然后摇身一变,又成了大唐恭顺藩国,每年从大唐那里领来赏赐、支援,等到消化完毕之后,再重演一次叛乱……
可偏偏一个叶畅横空出世,此人原本在东北,怎么偏偏会跑到西南来
“大王,要不要……去夺来黑龙桥?”旁边的赵全邓低声说道。
“不必了……不必了……”
阁罗凤定了定神,现在自己,还不能倒下
夺黑龙桥没有什么意义,明显唐军不会强攻龙尾关,虽然船场被火烧了,但唐军完全可以再重建起来,只等战船造毕,他们就可以乘船过洱海。
洱海西岸南北长达百里,任何一点都可以成为唐军登陆之地,而南诏兵力不足,根本无法守住。
琢磨来琢磨去,阁罗凤意识到,他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弃龙尾关,回太和城笼城。
但是太和城乃其余皮罗阁所建,防守向来仰赖于南北两关,本身城池防御并不是很强,而且失去南北两关,仅凭一座孤城,如何能守得住?
阁罗凤正在迟疑间,忽然看到黑龙桥对面唐人一阵骚动,紧接着,唐军欢呼声传了起来。
“唐军的援军到了……”部下幽幽地说道。
阁罗凤放眼望去,确实,看到了远处唐军的旗帜。他抿着嘴,转身便下了城头,心中着实难以决断。
外头唐军时不时地欢呼,龙尾关内则是一片死气沉沉。
到得下午时分,阁罗凤坐在自己的临时大殿中正发呆,突然听得关外唐军再度欢呼,而且那声音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天都掀塌下来。他心中一惊,原本以为唐军不会强攻龙尾关的,莫非自己又料错了?
想到连接在叶畅手中吃亏,他再也坐不住,起身厉声喝道:“上城,准备守城”
上得城墙,才发觉唐军并未来攻,而是又有一队唐军到了此处。仔细看那唐军的旗帜,阁罗凤吸了口气:“叶畅来了”
叶畅的大旗便出现在龙尾关城下,唐军受其鼓舞,当真是欢声雷动。阁罗凤盯着那大旗看,发觉大旗每到一处,那处的唐军就兴奋不已,旌旗挥舞不停
显然,叶畅在这支唐军中的威望,达到了一个顶峰
战前的卜钱,战争过程中的连连获胜,这些让唐军忽略了他们自身也有伤亡的事实,几乎每个唐军心中想的,都是在叶畅的带领下攻破南诏国,大伙搏个封妻荫子然后衣锦还乡。
“谁是叶畅,谁是叶畅?”阁罗凤咬牙切齿地问道。
没多久,却见数人,从唐军中出来,向着关城这边接近。城上人顿时紧张起来,阁罗凤眯眼望去,见这些人都是蛮人打扮,情知不对,当即下令:“射杀他们”
城头自有弓箭手对着下边瞄准,但那几人各执一盾,将中间人挡住,中间那人藏身于盾后,开始用蛮语大声说话。
“奉大唐皇帝之命,除去阁罗凤云南王之称号,罢免其南诏诏主之职……诚节为原云南王皮罗阁之嫡子,性情忠顺,宽厚仁和,宜立为南诏诏主,承袭云南王之职。如今许诚节在南诏故地立王庭,南诏旧臣,纷纷归顺……顺之者可不纠既往,逆之者举族诛亡”
却是替诚节来宣令的
诚节为皮罗阁嫡子,在阁罗凤于长安为质之时,颇得皮罗阁宠任,阁罗凤只是倚仗早年替皮罗阁征讨五诏的功勋,得了各部支持,才继承了王位。此时诚节树旗招降,城中的蛮人将士,顿时军心趋乱。
若没有连吃败仗,大伙会对阁罗凤忠心耿耿,但现在接连大败,南诏实力已经去掉大半,却仍然拿唐军没有任何办法。这等情形之下,是谁都会考虑另觅前途。
阁罗凤面色阴沉,看了看自己身边,身边的将士大多躲开他的目光。
他心中虽怒,终究没有表现出来,好在如今他身边之将,不仅仅是当初蒙析诏成员,也包括其余五诏和别的蛮部头领。这些人对诚节没有什么感情,诚节在他们当中也没有什么威望。
就在这时,那传令之人又道:“大唐皇帝旨意,因为阁罗凤倒行逆施,残害诸部,而诸部遗民,颇有恭顺,甚至亲至宫阙哭求者,故此恢复五诏故地,五诏部民,凡能在征讨阁罗凤中立下大功者,皆可封爵,擒获阁罗凤献者,即为诏主”
听得这个命令,阁罗凤顿时魂飞魄散,再也维持不住镇定,尖声嘶喝:“射杀他,射杀他”
他身边亲兵便乱箭射下,奈何对方五六人之盾墙防御甚严,又不接近关城,无法寻着射中的角度,只能听得那蛮人连着念了三遍,然后众人安然退却。
阁罗凤惊恐地望着远处叶畅的大旗,心中明白,这一切,必然又是叶畅的计谋。
这是阳谋,此令一宣,阁罗凤在龙尾关内,根本没有多少人可以信任了。
他极目南望,然后被一阵窃窃私语声惊动,回过头来,却看到一双双疑惑恐惧的眼。阁罗凤看哪个人,就觉得哪个人可能将他献与唐军,他猛然拔出刀来,将自己身边一白蛮首领砍倒:“你这奸贼,意欲谋逆”
那白蛮首领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砍翻在地,紧接着阁罗凤又一刀剁下他的首绩,然后一脚将首绩踢到了众人面前。众人纷纷避让退后,惊恐地望着他。
“此贼听了唐人蛊惑,意欲谋逆,已为我所诛杀”阁罗凤厉声道:“来人,传我令去,将此贼满门老少,尽数诛绝,不可留一个”
这血腥与残忍的手段,总算让众人平静下来,不过阁罗凤明白,这只是暂时的,而且是饮鸩止渴。但方才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更是觉得,如果自己不这样做,身边的部下只怕立刻会绑了自己献与唐人。
“与其让他们投降,倒不如我来……”
心中暗暗生起一个念头,阁罗凤令亲信守好关头,自己又下了关。叶畅既然开始攻心,那就意味着不会立刻发动攻击,这龙尾关的安危,暂时不必挂怀
他暗中召来弟弟阁陂,令其乘人不备,单人乘船,悄悄去唐军处。阁陂得了他吩咐,依言去了,接下来阁罗凤便是在自己临时的宫殿之中坐卧不安。一会儿担心唐军即刻攻城,自己的部下已无斗志,未必能守住龙尾关;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似乎为人包围,外边的那些各部随时可能叛变献关。
到得夜间,听到禀报,他派出的密使终于回来。他心中顿时大喜,召阁陂入内,见面之后披头盖脑便问道:“如何,叶畅可曾见了你?”
阁陂神情却再无镇定,他可以用装神弄鬼的那一套吓住论若赞,但这一套当他用在叶畅面前时,却是小巫遇大巫。听得兄长相问,他沮丧地道:“见是见着了,但是叶畅并不允降”
“什么,为何不允降,我都答应遣子宿卫长安,他为何还不允降?”阁罗凤半是绝望半是疯狂地喊道。
“他说……他说,大闹一场,屠戮汉人,然后又从汉人皇帝那儿骗取好处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阁陂亦是绝望地道:“兄王,完了,咱们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