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涩到成熟, 从不知所措到游刃有余, 宁恒一点点看着冉苍长大了。
平定外乱, 消除内忧, 将一个走向灭亡的帝国从毁灭的边缘复苏并不容易,哪怕是有武林的帮忙。
对于冉苍来说比较轻松的, 除了听见边境的好消息,就是与宁恒聊聊天。
这时候的宁恒, 聊天的内容不关于国家, 不关于边境, 不关于过往,只是胡天海地地聊着。
“听闻密州的青花酿味道是天下一绝, 不知道滋味如何。”
“阿恒去过很多地方吧?”
“是啊, 不过大多是为了公务,真想有一天自在地把这天地游上一圈。”
“阿恒不陪着我吗?”
“小皇帝,陪着你做甚?在宫里多没意思, 不如等你以后做够这皇帝了来陪着我。”
随着边疆的战事越来越紧急,战士疲敝, 冉苍决心亲征, 宁恒不放心他,便扮做他身边的近身侍卫, 一同去了。
夜里有人潜入敌营, 宁恒用绿岸为冉苍挡下了致命的一刀。等处理完一切之后, 冉苍不敌困倦, 沉沉睡去, 片刻惊醒,发现宁恒不在帐篷,他慌乱地找寻,撩开帘子,发现宁恒就坐在帐篷的前方,怀里抱着绿岸,认真而疼惜地、一遍一遍擦拭着绿岸的剑身。
在剑柄处,多了一道划痕。
他的目光疼惜而温柔,好像看着的不是一把剑,而是一个人。
【阿恒,绿岸有什么寓意吗?】
【它啊,是一个很重要的人赠与我的。】
一股莫名的火气与隐秘的傲气就升腾在了心口。
这个人是谁?是谁赠与阿恒的?
不管阿恒多在意你,可是阿恒依旧用绿岸为我挡了刀。
“阿恒,对不起,我再赠你一把剑吧。”冉苍踌躇着道歉,声音带着难过与歉意,眸子却垂着,看不清情绪,“有小国上供了一把利剑,传说是他国的镇国神器。”
宁恒回过头,笑着摇摇头,“不用了阿苍,师父曾说,剑死人活,原本剑是为了守护,若是爱惜剑多于人,便是本末倒置了。”
借着月光,他能看清宁恒的笑容温柔又温暖,似乎在怀念这什么美好的事物,却令他的心一直向下沉。
“阿恒的师父?”
“就是赠我绿岸的人。”
宁恒似乎来了兴致,笑着拍拍身边的空地,慢慢讲述着自己小时候的故事,他眉眼弯弯,说起师父的时候,面上带了几分孩子气,是冉苍从未见过的模样。
冉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笑着听完的。
他嫉妒,嫉妒那个素未谋面的人,参与过宁恒人生中他不曾参与的时光。
嫉妒得发疯。
……
洛书好奇地问道:“老宁,说来我也没见过你师父她老人家,过几日得闲,去看望一下也好。”
宁恒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却失败了。
“她早已仙去了。”
洛书愕然,结结巴巴慌忙道歉,宁恒摇了摇头,眼眶微红,却没有流泪。
“也无处祭拜。”
……
宁恒被锁住很久了。
他原本是可以凭借一日两餐来计算时间,但是由于后来冉苍每次出门防止他逃跑,都会给他下迷药,一睡不知年。
每一次醒来,他都会发现自己的身体更加虚弱,更加嗜睡,身上的疤痕与老茧渐渐褪去,皮肤变得越发细腻光滑,最后甚至娇嫩地一碰就要留下红印子。
冉苍看着宁恒,他的长发已经很久不曾修剪了,长长地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就显得人格外地单薄脆弱,身后的蝴蝶骨让他看起来仿若展翅欲飞的蝴蝶。
但是这双眼睛里所蕴含的坚定与仇恨,从未变过。
冉苍不由得开始烦躁起来。
他以为他可以做到的,让宁恒爱上他,让宁恒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个,他以为将他一身武功封锁,将他所在囚笼里,让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容易掌控,让他每天能见到的只有他自己,那宁恒别无选择,只能爱他。
可是他错了。
宁恒用自己,教会了还不曾教给冉苍的最后一课。
信念是扎根于心底,以意志与信仰作为肥料的苍天巨木,与外力、甚至于身体皮囊,无关。
他的目光依旧不只为他一人停留,哪怕身处于囚笼,却依然心向武林,有时候与他对视,看见的不是自己的倒影,而是一整个江湖。
冉苍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本以为登基、平内忧外乱之后,一切应该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的,怎么会这样?
【师父曾说,身在武林,便应当心向武林,心向苍生,心有鸿鹄之志,无愧于心。】
冉苍想起那一晚宁恒笑着说出的话,突然有什么仿若雷霆电击一般划过脑海,炸地他头目昏昏。
毁了她。
毁了它。
毁了他。
如果供巨木扎根的心不在了,那巨木也就枯萎了吧。
冉苍这么想着。
宁恒五十年里唯一一次出门,是看着冉苍派人将师父的骨骸烧成了灰粉,洒落街道。
有行人走过,有马车走过,有路旁的狗儿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左右嗅了嗅,又撒了欢似的跑远,远远地传来谁的笑骂:“你这坏家伙,闻到肉味跑地比谁都快。”
他被他亲手教的点穴手法困在椅子上,温热的吐息喷洒在脸侧耳畔。
“阿恒,你只有我了。”
他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划下,却无法抬手擦拭,于是有人温热的手帮他擦去,动作又轻又柔,是与他相处了不知多少年的温度,熟悉到骨子里。
宁恒突然感觉一阵恶心。
眼泪便停了。
……
洛书嘴张开,似乎是想说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看着宁恒的侧脸,除却眼眶微微泛红,好像并没有什么异样。
有些疼,疼到最后,便叫人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什么“看开点”、“都过去了”都是骗人的鬼话,无论什么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洛书从后院的树下挖出了两坛酒,沉默地一人一坛,喝到月上梢头。
有时候内力深厚也不好,再醉人的酒也不过润喉。
“老宁。”洛书起身拍了拍宁恒的肩膀,“去睡吧,明早还要与我切磋呢。”
宁恒抬头,双腮微红,眼神却一片清明。
他笑了笑。
“嗯。”
***
方尚清坐在大厅中,道:“现在已知幽冥令已经有六块确定是真的,隐门解出两块假令,一块属于峨眉,一块属于武当。”
大厅中起了一阵喧哗声,峨眉原本就是想投奔于朝廷,后来不明真相的峨眉弟子对掌门的做法出奇愤怒,罢了掌门的掌门之位,除去了几名长老,现在坐于位上的是新掌门,也是掌门中唯二的男子,梅鹗。
倒不是怀疑新掌门,只是想到先峨眉掌门企图联合冉苍,成为武林第一派,就觉得那真的幽冥令大概早就被送到冉苍手里了。
大厅中的喧哗声未平,最终是武当掌门率先起身,道:“幽冥令一直在我武当密室中,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他说得委婉,但是都能听出他言语中的不可置信,想问是不是隐门哪里解错了。
方尚清摇摇头,道:“隐门已经核对多次,确实是出错了。”
方尚清想起杜光风所言,心中难免有疑虑。
虽然知道了杜光风效力于施己教,但是在他口中对武当掌门的恨意丝毫不作假,若说是被武当掌门逼到效力于施己教,似乎也说得过去。
方尚清突然心中一动。
杜光风效力于施己教,还去苗疆企图偷走幽冥令,那武当的那块早就被暗中换走了,也说不定。
然而那岂不是说,有一块幽冥令在施己教?
这件事方尚清暂且带过,准备一会去试探一下武当掌门。
再过不久,李砚夕几人就要来了,有些事就要真相大白。
方尚清转而又说起别的事情,“关于冉苍手中的幽冥令,我已经将信件传了出去,不出两日应该就能收到回信,大家准备一下。”
……
两日后。
方尚清看着眼前的信纸,脸上先是愕然,最后转为压抑的怒色与担忧。
醉仙楼?他要将地点定在师父的醉仙楼?!
是宁前辈暴露了?还是他发现了什么?!
方尚清夺了曲青邪的贪狼,给洛书匆匆传了信件。
洛书看着手上的信件,挑了挑眉。
“我说晚上怎么没有动静,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洛书轻哼一声,笑着在火盆上借了火,看着信件一点点烧成灰烬。
“他想来就叫他来。”
数日后。
冉苍的队伍到了醉仙楼,有尖着嗓子的公公叫着:“醉仙楼楼主,还不接驾?”
冉苍在侍卫的轻扶下出轿,抬头正撞上一对眸子,仿若星海苍穹。
洛书推开大门,青衣荡荡,华发飘飘,脊梁笔直,笑着,朗声道。
“老儿洛书,恭迎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