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合着声音, 百骨知从窗外一跃而入。
听风楼楼主?
他怎么会在这里?
要说这江湖上有谁不能惹, 听风楼绝对算一个。行走江湖, 谁没有几个把柄, 若是惹到了听风楼,就要做好自己的功法弱点、干过的见不得人的事尽数被抖出来的准备。而听风楼多年的口碑可以为听风楼作证, 凡是放出的消息全部属实, 到时候真是任有巧舌如簧, 也无力回天。
因此武林盟与魔教都小心地与听风楼交好,不求有消息奉送, 只求不与之交恶,被搅一个天翻地覆。因为听风楼的性质,听风楼楼主行踪莫测, 连带着让某些刻意交好的人也歇了心思。却没想到,那江湖上人人想一见,却无法觅其行踪的楼主,竟然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这里。
曲青邪本能地警惕起来, 哪怕他似是在帮着师父。
虽然他方才有些精神恍惚,以至于对周边的感应变弱了,但也不至于有人在外偷听他会发现不了, 如此, 只能说这位楼主的潜行能力极高。
高到……不得不防。
“我、这位公子, 奴家眼拙, 竟一时之间没有认出来是哪位公子?”程倩被戳破了真名, 却只是慌张了一瞬, 看起来是被突然出现的人吓到了,这样看来反倒是百骨知在咄咄逼人了。
百骨知一看水倩奴这幅做派就头疼,明明是杀伐千万的鸳鸯谷二长老,偏偏作出这种被欺辱了的小女儿做派难道不会觉得别扭吗?她的年纪明明都可以给他当妈了!身为消息灵通到连华山派三弟子偷偷欢好的小情儿的肚兜颜色都知道的听风楼楼主,百骨知自然也知道江湖上众人对于女性敏感无比的年龄,包括他面前这位的。
说实话,这种消息暴露出去很容易被打。
百骨知看着水倩奴,良好的家教让他不会对女性动粗,但是他一看水倩奴这装出来的娇弱模样就打心眼里烦躁。咱能好好说话吗?能大点声吗?能别扭着帕子看起来娇弱得不行吗?拿出来上次你与草原之鹰欢好,一掌打趴下一头牛的架势来啊!
百骨知:众人皆醉我独醒,好愁啊……
百骨知自然懒得与之纠缠,来来回回得打攻防战,直言道:“在下百骨知。”
说完也不管水倩奴怔愣的表情,一转脸小心翼翼地看向了洛书,讨好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只欠揉的狗子,“嘿、嘿嘿,师父,好巧啊……”
洛书脑门青筋一跳,想起和百影交流小崽子的生活情况时,百影硬汉形象全无,抱着他成摞的待审核消息嗷嗷哭诉的样子,就感觉一阵头疼。
“小七……”洛书勾了勾手指,声音带着一丝危险。百骨知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脸凑了过去,被洛书一把捏住揉来揉去,压低声音冷笑道,“小混|蛋长本事了,还敢逃班?”
“嗷!狮虎,五不敢惹,你晃搜嗷……”
洛书好歹还顾忌着堂堂一代楼主的面子,让百骨知的身子把众人的视线都挡住了,看不清洛书在干什么,然而百骨知恨不得把自己有师父的事情告诉全天下,完全没有半点压低声音的意思,这声音一出,整个房间都听得见,水倩奴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这个听风楼主,好像和众人描述的有点……不太一样?
洛书也没揉几下,毕竟还有外人在,百骨知把自己的脸从魔爪里解救出来的时候还有点茫然,师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见师父好像已经不再关注他逃班的事情,百骨知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笑意盈盈地冲方尚清行了一礼,“大师兄。”
然后又转头看了看曲青邪,曲青邪的挡风帘被方尚清掀上去之后,感觉自己咳得形象全无,又忙不迭得放了下来,因此现在百骨知面前的,是一身书生打扮的丹青。
百骨知迅速地扫了一眼曲青邪,目光停留在了腰间的白玉骨折扇上,笑着也行了一礼,“丹青公子。”
然而丹青公子并没有回礼。
准确来说,自从百骨知叫出“师父”两字后,曲青邪就处于死机状态。
突然多了个师弟没什么,他自己还是老头子的第二个徒弟呢,但是师弟这身份就……
方尚清看着毫无动作表面上一派高冷的曲青邪,心里突然舒坦——终于不只是自己接连受惊了!
看着满脸诧异的百骨知,方尚清照着曲青邪的手臂上戳了一下,手劲儿不小,完全不加掩饰的公报私仇。曲青邪疼得一个哆嗦,好在意识也回了笼,微微颔首,然而脑子里还是乱成一团。
好巧不巧洛书的声音穿来,憋着笑的的颤音中还夹杂着一丝幸灾乐祸,“小七,见过你二师兄。”
百骨知一听洛书的声音就是一愣,但是他总还是知道自己在师门里排行第七,因此干脆利落地向着曲青邪又行了一礼,这次不是侠客礼,而是更为亲昵的同门礼,“师弟百骨知,见过师兄。”
曲青邪看着这一礼,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按照百骨知对自己先前的称呼,他应该是认为自己是丹青,但是他不仅仅是丹青,还是教主曲青邪。虽说既然是自己的师弟,说了也没什么,但是在一旁的还有方尚清……
两人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但是谁也没有直言说出口,更没有以丹青与焦尾的身份交流,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的挚友与自己的死敌这双重身份分开,就当丹青与焦尾从未相见,以后以黑雕传书,就当什么也未曾发生。这也是他一直带着斗笠的原因。
若是现在亲口说出自己教主的身份,好像就捅破了丹青与教主之间的界限,那么丹青与焦尾的情谊就变得模糊起来。曲青邪真的很在意焦尾这个朋友,否则也不会调动魔教的半数力量去管武林盟的事情。曲青邪也真的很在意盟主这个死敌,否则也不会一掐就是几十年。
显然洛书是看出了曲青邪与方尚清的想法,所以干脆出了声。
洛书【笑嘻嘻的苦口婆心脸】:为敌为友两个身份怎么行呢?这样容易人格分裂哟~师兄弟要好好相处嘛~
自家人知自家事,洛书熟知两人的性格三观,自然知道两人没有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完全可以调和。而所谓魔教,自从到了曲青邪手里也老实了很多年,并不是像从前与正道完全的不两立。作为两人的师父,洛书希望门下弟子兄友弟恭,和谐相处。而作为这个世界的“调和者”,洛书也希望能通过调节两人的关系来调节正邪两道的纠纷混乱,达成“建设和谐江湖”的成就。
况且两人既然有丹青与焦尾这一层挚友关系,自然是完全可以做好友的,又为什么要别别扭扭地把两重身份割裂开呢?
洛书打定了主意,要借着这个机会把两人的问题一次性解决。
曲青邪还没有从连续的震惊中缓过神,就面临着关系自己心中私密,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百骨知何许人也,他一见自己这个新鲜出炉的师兄就感觉到了奇异的违和感,不过是出于对同门师兄的尊重,才勉强压住了自己近乎本能的收集习惯,但这不妨碍百骨知感应到这位师兄似乎在挣扎着什么,百骨知回头看看洛书,准确地接收到了洛书眼神中的意味,与师父到处乱窜的脑电波完美连接。
——师父,什么情况?
——你二师兄犯病呢,师父给治治。
百骨知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小师弟的绝色,带着属于少年人的好奇,睁圆了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单纯而无害,曲青邪差点就信了他的邪,忘记了面前这个人左右江湖金银的另一重身份。
曲青邪心里剧烈地挣扎着,但其实他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挣扎的。不管装的再像,两人到底是已经见了面,再也不是单纯的丹青与焦尾。
那就说吧,还犹豫什么啊?
可是曲青邪就是犹豫了,明明在登上教主之位后,能一声令下斩尽当初追杀他与左护法之人,将魔教的势力削弱了大半,却在这根本称不上问题的问题上犹豫了。
大抵是因为实在是太在意了,以至于容不得半点闪失。
好不容易能全心全意地去信一个人,怎么舍得失去。
……
曲青邪从洛书这里学的第一样东西是“侦查”。
侦查死的,也侦查活的。
凡是出现杂他身边的事物,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凡是有可能发生的危险,都被他掐死在萌芽之中,因为这个能力,他不知道死里逃生多少次,也因为这个能力,他对人再难交付期待与信任。
江湖人皆知,老教主是曲青邪的父亲,但是鲜有人知,左护法是曲青邪的母亲。那常年一身黑袍的左右手,竟是女儿身。
老教主抱着他读书识字,有力的大手握着他软乎乎的小手一笔一划写下他的名字,教他练功习武,教他笔墨丹青。他一直以为,自己有一个好爹爹,把自己放在心尖上。
直到有一天左护法突然抱着他出逃,在夜色中晃动的火把将往日里一张张和蔼的脸庞映照地分外狰狞,好像一觉醒来世界就变得虚假,只有左护法身上淡淡的馨香和温热的体温是真的。
七岁之前,曲青邪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有母亲的。
而当他知道的时候,左护法已经死了。
她抱着他,将他护得严严实实,她的背后被扎成了一个刺猬。有两支箭,一箭穿过心脏,一箭穿破喉咙,锋利的箭头堪堪在她身前止住要了她的命。她一身狼藉,而他却只在心口那里,被溅上了一滴鲜血,就像是雪地上飘落了一瓣红梅。
这一天,刚好是曲青邪的生日。
也就是这一天,将他的未来与过去完全搅乱。
他不甘,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不告诉自己母亲的存在,他担心,那晚没有看见父亲,不知道父亲是不是也遭遇了不测。
而在洛书将他捡回去,他清醒之后,将随着他一起掉下落仙崖的母亲的尸体找了回来,他将母亲身上的箭矢一根根地拔|出来,然后给母亲包扎好,哪怕她已经开始腐烂。
他一根根地拔着,最后拔到了心口的箭。只一眼,他的心如同被浸到了冰水里。
这箭上雕刻着复杂华美的花纹,在箭尾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湖字,精美得不像杀人的凶器,反而像什么工艺品。
这样的箭,只有一个人用。
那就是他的父亲。
而“湖”,正是他的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