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君昊掐灭了烟头,眸光变得肃然而犀利,手慢慢摸上了腰间的枪,身子还靠着江宅的雕花大门,一副蓄势待发,却又按兵不动的姿态。
商伯旸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辆车就那么停在他们面前,没有人下车,车也没有开走,好像只是司机开到这里觉得累了,所以停下休息片刻。
正在陆君昊准备走上去先发制人的时候,街道另一个方向开来了另一辆车。
他看到那辆车的车牌时,表情蓦地变了。
“怎么了?”商伯旸沉声问。
陆君昊的脸色很难看,“那辆车……”
车停在不远处,一位穿着军装、身姿挺拔的老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商伯旸一看到那人,亦是怔住,“陆伯?”
紧接着,车的右手侧,另一位衣冠罄然、看上去便很有身份的中年男人被请下了车。
二人朝他们的方向走来,穿着军装的老人直接抬手,一巴掌打在了陆君昊的脸上。
他这一下用的力气不小,陆君昊差点被打得直接撞在铁门上,嗓子里涌上几丝血腥,他却只能就着唾液咽下去。
“陆伯!”商伯旸冷声喝止,“您打君昊做什么?”
身材魁梧而高大的老人鬓角生了华发,可整个人看上去仍有种老当益壮的英姿,他目光矍铄地望向商伯旸,嘴角狠狠沉了下去,“打他?我今天就连你一起打!我老陆家的儿子女婿可真是一个比一个好!竟然敢串通一气,私自把政治犯放出去作乱,还敢从军队里叫人跟上头对着干?你们让我陆振雄这一张老脸往哪搁,你们让我怎么跟上面交代!”
旁边的中年人不冷不热地望着这一幕,很是时候却又很没诚意地敷衍了句:“陆老,您也别动这么大脾气,陆公子和令婿想必是不知道这里面关着什么人,否则怎么会这么没分寸?”
陆君昊没抬头,只是略微向上翻了下眼皮,目光阴沉地盯着说话的人。
明明以那人的视角看他该是居高临下的,可陆君昊这一个眼神却让中年男人莫名有些脊背发寒。
“把人都给我撤走。”陆老的声音沉稳,中气十足。
陆君昊抬手抹了抹嘴角被打出来的血迹,阴鸷的眸子扫向了中年男人小人得志的嘴脸,终是带上了军帽,向身后的几十位特种兵下令,“撤!”
陆老冷哼了声,缓了缓语气,问那男人:“冯书记,您准备怎么罚他?”
冯书记皮笑肉不笑,“谁的面子不给,陆老的面子我也得给,念在令公子是初犯,今天这件事儿,我就做主先压着了。不过这别墅里的人,我可得带走,再继续把他留在这,我怕下次再出什么意外,就直接让人劫走了。”
商伯旸沉黑的瞳孔猛烈一缩,心里仿佛翻涌起了滔天的巨浪。
他早就想到大哥会有这么一天,却不知道,这一天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被中央带走,意味着什么,他们比谁都清楚。
可就算陆家在军中势力再大,商家生意再兴隆昌盛,就算是家产万贯,也无法和政-府抗衡。
束手无策,一点办法也没有。
陆老一伸手,“冯书记,您请便,这里面的人和我陆家没什么往来,就算是有,他犯了罪,我也绝不包庇。”
冯书记笑了笑,“还是陆老通情达理,深明大义。希望陆公子有朝一日也能像您一样,这才是国家之幸。”
陆君昊对这种张口国家闭口天下的官胄是一点好感都没有,可是自家老子都亲自过来了,他除了低头听着也没别的办法。
正当冯书记准备带人进入江宅的时候,“咔嚓”一声,那辆一直停在他们面前的、没有牌照的车的门锁却突然开了。
娇容明艳的女孩从上面走了下来,深蓝到微微发紫的眸子在夜色中泛着某种惹人心慌的冷色调,一如她淡静而运筹帷幄的神色。
她扫视了眼周围众人,淡淡问:“你们谈完了?”
陆君昊不认得她,商伯旸却是认得的,“江姗?”
江姗没什么表情,亦没有理会他,一双眼睛只看着冯书记,“不好意思,这宅子里面的人,我要带走。”
冯书记眯着眸打量着眼前这位口出狂言的小姑娘,“你说什么?”
“人老了,连耳朵都容易聋。”江姗不温不火地讽刺了句,又拔高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股藏不住的狷狂,“我说,这宅子里面的人,我要带走。”
冯书记终于笑了出来,连商伯旸都不自觉地蹙了眉。
他知道江家的身份非同寻常,可是近代以来,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民主制度横行,贵族的地位日渐没落,早已没有了当初号令百姓的能力。充其量只是比寻常百姓多些威望,另有世袭的财产、土地和爵位罢了。
就算江家还有百年前的能力,也不过只是“贵族”而已。
贵族和皇族,是有区别的。
贵族有权有势,可是偏居一隅,连整个国家都无法全部控制。
但冯书记和赵检察长背后的势力,是中央政-府,是国家。
江姗是疯了才站在这里。
“小姑娘,做梦就回你的公主床上去。”冯书记呵呵地笑着,“别在这里给叔叔添乱。”
江姗依旧以同一种表情望着他,绯红的菱唇开阖,无波无澜的冷静,眼角眉梢却挂着几丝显而易见的轻蔑,“冯青云,让你的人离开这里,把里面的人交给我,这是保你仕途无忧的唯一一条路。”
冯书记微怔,没想到她连他的名字都叫得上来。
不禁又把眼前这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打量了一遍。
他到底是久在官场混迹,摸不透对方底细的时候,还是保留了态度,“你是什么人,你又知不知道这里关的是什么人?”
“我是Willebrand家的长女。”江姗说完,见对方露出些疑惑的神色,似乎不知道Willebrand家是什么,便又挑了下眉,解释道,“半个月天主教大教皇退位,在梵蒂冈秘密进行了新任教皇的票选。”
梵蒂冈。
那个神秘的宗教国度。
它是个完整的国家,自然有它的政-府。
鲜少参与世界政治,国土面积全世界最小,可却拥有世界上最多的信奉者和教徒。
它仿佛是个巨大的势力化整为零,分部在世界上的各个角落。
仿佛不存在,却又是个完全无法抹去的、巨大的存在。
冯青云越听越糊涂,抿着唇,没有轻易开口。
江姗却总算露出一点礼貌的笑容,“Willebrand家以最多票数胜出,这意味着梵蒂冈的下一任政治首脑,将从Willebrand家推选。”
“那和这里面关的人有什么关系?”
商伯旸听懂了,压抑着某种震惊到澎湃的心情,冷声道:“你不知道这里关的人是谁?”
“不巧。”江姗敛起笑意,一本正经地望着冯青云,“屋里的人,是我Willebrand家的嫡长子,老公爵亲授的,Willebrand家第二十三任爵位继承人!”
一言落定,四周皆惊——
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二楼书房的玻璃窗。
窗户被窗帘遮掩,而男人的影子就倒映在窗帘上。
那一刹那,那道剪影透出来的气势格外宏大。
谁也没想到,那个籍籍无名的江教授,竟然有着大到恐怖的背景!
冯青云梗着脖子回过头来,站在他面前的女孩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唯独眸子里,深藏着讥讽的笑意。
“冯书记好像并不怎么关心国家外交……哦,应该说,你还没那个机会去关心。”江姗绵里藏针道,“但你上面的人不见得不关心,你现在可以马上打个电话或是用你觉得稳妥的方式通知他,这里面的人,我梵蒂冈政-府出面保释,谁敢动他一下,决不轻饶!”
冯青云脸色一白,好像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他一时间无法凭借面前这个二十岁的女孩的一面之词就确定她说的是事实。
明明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女孩,但她身上那股浑然的威仪,却又是别人模仿不来的,常年在贵族门庭中久居上位的、霸道而磅礴的气魄。
他皱了眉,“你稍等,这件事,我需要和上面确认一下。”
江姗从善如流地一伸手,“自便。”
冯青云立马走到一旁,拨了个电话出去,不一会儿,却又走了回来。
他阴狠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冷道:“哪来的小姑娘造谣生事?我劝你赶紧离开,否则别怪我让人以扰乱公务的名义送你也去吃几年牢饭!”
差点就被她骗了!新任教皇的票选是刚刚结束没错,但现在才十二月中旬,距离开票尚有十天时间,距离当众宣布新皇还有半个月!
就算如她所说,她真是Willebrand家的千金,但这次票选,赢面最大的是Town家,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口说无凭。”江姗掀了掀唇梢,“但是中国千百年来一向崇尚中庸之道,作为联合国常任理事国,所有投票几乎有一半都在弃权,你们的外交方针,说好听点叫面面俱到,说直白点,就是圆滑又不得罪人。给自己留条退路总是没错的。这里面关的人,哪怕有1%的可能性是下一任教皇,我想你们都该好好考虑考虑,是不是要接着按照你们原有的计划对待他。毕竟,一旦误伤了梵蒂冈国的新领袖,这里里外外的麻烦,你们担不起。”
她的话合情合理,语调始终保持在一个适当的节奏上,缓慢,却让人完全插不进话。
“话就说到这。”江姗沉着眸子,蓝得发紫色的眼睛此刻像是铺就着一团深不见底的黑,“人我可以不接走,但若是我不接走,你们,也不准带走。”
冯青云握紧了手里的手机,眼睛里闪烁着隐晦的光。
他是真的被她几句话捏住了七寸。
这事如果上升到国际关系的层面……
确实,太不好解决。
“好,人我暂且留在这里。”冯青云道,“半个月,再等半个月。”
江姗微微欠身,“谢谢冯书记配合,那么我先走了,各位贵安。”
说完,她在保镖的指引下,又重新回到了车上。
车很快就开走了。
商伯旸和陆君昊自始至终都盯着江姗的身影,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竟好像在保镖为她打开车门的瞬间,看到了深深的车厢里,靠近另一侧车门的后座上,坐着另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只是那身影太模糊,光线又太昏暗,他们甚至来不及辨认那人究竟是谁,车门便被关上了。
在车行过转角时,无意一瞥,却发现那男人的侧脸棱角分明,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张亚洲人的面孔。
商伯旸捏紧的手指总算慢慢松开,今晚发生的事情太过惊险,连他素来自诩冷静,也好几次差点被这突发的情况搞得手足无措。
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起屋里的人,商家,陆家,亦或是傅家,都太渺小了。
这样也好,平平淡淡的,不会惹上祸事。
也好。
……
上了车,江姗脱掉了淑女帽,挂在驾驶座的后背上,微微阖着眼睛靠着车门。
车里的男人瞧着她一副困倦的模样,略觉好笑,可是想起这一天的事,他实在是笑不出来。
视线无意间掠过她的手,男人用英语低声对白人司机道:“把暖风打开。”
江姗听到了他的话,指节微微蜷缩,也打开了眼睛,就这么瞧着他,用字正腔圆的中文说:“不用,我不冷。”
“不冷?”男人看着她,“那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她的左手正死死地攥着右手的手腕,整个右手都在颤抖。
江姗亦是低头去看,在他的目光中把双手背在了身后,抿着唇,不说话。
男人却忽然懂了,醇厚的嗓音在车厢里漾开,低低的,带着一贯的冷清和微哑,“害怕?”
她再怎么说也不过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
刚才门外那些人,都以非常不善的态度对她。
甚至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把枪。
她要保持冷静,要保证自己说出的话足够有力道,足够震慑那些人,又要拿捏分寸,适可而止,将态度牢牢控制在不能激怒他们的范围之内。
这对一个女孩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甚至对一个男人来说都非常困难。
气势慑人的陆厅长,还有那位老奸巨猾冯书记,哪个都不好相与。
江姗心里确实有些空寂得厉害,嗓子也觉得紧得发不出声音。
方才面对他们的时候,只知道如果她不去,那么Lenn必定躲不过灾祸。
没有别的选择,她是江家人,危急时刻,家族二字压在她肩上,她也只能抗着它们往前走。
此时此刻她突然有点痛恨车上还有另一个男人在,让她连回到车上,都不能完全放松心情。
就在她看着挂在驾驶座靠背上的帽子上的蕾丝发呆的时候,剪在身后的手忽然被男人扯了出来。
江姗一惊,下意识看过去,用力要抽回自己的手臂,“唐季迟,你干什么?”
唐季迟无视了女人惊恐万分的神色,手里看似轻巧地攥着她的皓腕,却叫她无论用多大力气都无法抽走。
他没说话,也没给她任何反应,只是一下下按着她手上的穴位,清俊的脸上连表情都没有一分。
她却在他这样的动作里,感觉到脑海中好像断了一根弦。
过了没多久,江姗冰凉的手指渐渐有了流通循环的血液,温暖起来,也不再颤抖了。
脑海里断裂的弦也慢慢接了回去,她飘忽而躁动的思绪丝丝缕缕地沉淀下来,眸光冷凝地注视着他,“谢谢。”
唐季迟松了手,“不用。”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
男人轻笑了一声,不再看她,合上眼帘靠在椅背上,“我说的就是你说的事。”
江姗咬住了唇,不吭声了。
票选结束了,得票数量却还没有公布。
她之所以能肯定地说出江家最终获胜了,是因为她身边的男人。
唐季迟。
他在最后一刻背弃了Town家,投了江家一票。
在江姗的观念里,这种背叛对于家族来说,是不可原谅的。
而且对于唐季迟来说,他这一票非但是背叛了亲人,还,救了他的敌人。
但他这样做了。
她不知道他这种做法,有多少是出自于他们那天在法院门口的对话。
那时他明明说的还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他是个男人,他要顾全大局,他无能为力。
可是到了最后……
江姗莫名觉得嗓子里有点堵,她转过头来,问他:“你就这么爱我堂嫂,宁可用这种方式成全她?”
男人却在她说完这番话时,身上蒙了一层落寞和颓然。
他没有回答江姗的话,只是低声喃喃了两个字,“晚了。”
早知道,他该在投完票的当天就告诉江姗,他投了江家一票。
他不该想着让江临多受几天苦,让他在被禁足、失去自由的时候反思他对悠悠做过的一切,甚至想拖到一月一日新年伊始的时候,让老教皇亲自宣布出结果,在那之前,就让江临好好尝尝绝望的滋味。
可是这却阴差阳错地害得江临在四面楚歌的境地下签了那纸离婚协议。
悠悠,如果能多撑半个月,只要半个月就好。
现在他所付出的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Town家在票选后几次三番地召他回去,唐季迟可以想象到他回去之后,将会面临着什么样的惩罚。
但是江姗说得对。
这要看他对悠悠爱得有多深,够不够成全。
左思右想,他还是背叛了Town家,救了江临。
然而现在的局面,是当真,谁都没有料想过的。
人算不如天算,他们都输给了老天爷。
江姗从男人没有表情的表情中,读出了那层深藏不露的悲伤。
原来真是爱得深。
这个男人,看似功利、世故又无情,可在每一次需要他选择的时候,他所作出的,都是最干净、最纯粹,最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选择。
她沉默片刻,主动握上他的手,“我答应过你,只要你帮我救我堂哥,我就……”
男人睁开眼,睨着她,“就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