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目光淡淡扫过来,明明安静得像一潭不起风浪的湖水,却让虞宋莫名觉得心头压了一座山。
他觉得他需要自我拯救一下,“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段小姐……”
“谁?”男人开口,一个音节不疾不徐,恰到好处地截断在虞宋匆匆的话音中。
段子矜一怔。
虞宋脑子机敏,反应也快,眼珠转了转,眼睛都快笑成一条缝了,“不是段小姐,是太太!太太!”
男人这才面无表情地垂下头,阖上了眼帘。
虞宋透过后视镜,看到后座上的女人已经别开视线看向窗外,双手交握,两根纤细的手指来回绕着,绯红的唇梢却绕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一副她大人有大量懒得和他计较的模样,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避重就轻啊,果然还是先生比较机智。
下了车,段子矜亦步亦趋地跟在男人身后,将他送到了安检口,眼看着他就要走了,她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扯住了他的衣角。
男人的脚步顺势停了下来,回头看她,眉眼动也没动一下,深邃而淡漠,“还有事?”
下一秒,女人柔软的身躯就不由分说地钻进了他怀里。
男人沉黑如玉的双眸中,眼波微微凝滞,他低眉看着埋在他胸前的女人,只能看到她光泽亮丽的头发,像栗色的海藻铺了他满身。
“没什么事,就是想说,早点回来。”温软的声音从女人白皙的脸颊和他干净的衬衣间流出来,明明没什么力度,却莫名灌进了他的耳朵里,又刺进他心底最深处暗不透光的角落,“江先生,ich-liebe-dich.”
男人凝然不动的瞳眸在听到她最后那四个音节时,忽然重重地缩了一下。
这是他在特罗姆瑟的街头对她说过的话。
段子矜早已经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德语不是什么听上去很有美感的语言,她的发音还带着浓厚抹不去的、外国人的腔调。
却让男人冷硬的俊颜稍稍松弛了些,“嗯。”
他顿了顿,又道:“办完事我就回来。”
段子矜点了下头,从他怀里撤开,“那我在这里等你。”
男人似笑非笑的捏着她的下巴,“不跑了?”
她是在他眼皮底下跑过多少次,才让他如今这么不放心?
段子矜沉默了片刻,嘴角轻轻撇了撇,表情要多娇软又多娇软,“你不和其他女人乱来,我就不跑了。”
她指的是上次江临和姚贝儿在酒店被记者拍到的绯闻。
他到现在都还没给她一个像样的解释,只不过她相信他,也不想再提起过往那些糟心事。
谁知男人却蓦地蹙了眉,指尖加重了几分力道,“我什么时候和其他女人乱来了?”
段子矜只是笑了笑,伸手整理着他的领子,嗓音温静:“我什么时候跑了,你就知道了。”
男人眸光深深地盯着她。
“你快去吧,还有半个小时,过安检找登机口很麻烦的,你再拖下去会误机。”段子矜推了他一下,却被男人猛地握住了手腕。
手腕一痛,她不解地抬眸看着他,“怎么了?”
男人的薄唇动了动,却没出声,眼底的颜色越发深沉如泽,让人捉摸不透,还带着几分煞是犀利的审视和打量,像要把她整个人剖开似的。
“你有话要说?”她狐疑地问道。
男人的黑眸眯成狭长的弧度,扯了下唇,音色冷清地开腔:“你确定是我,而不是你?”
这都被他看出来了。
段子矜心里蓦地虚了三分,没被他抓着的手轻轻覆上了自己的肚子。
“我是有话想说。”她轻声道,“我想说的是……孩子的事。”
男人深邃的眼底涌过不易察觉的暗流,还没开口便被她打断,“你不要说话,听我说。”
她低着头,也不去看他的俊容上究竟是怎样的变化,浅浅的语气始终很平静,很理智,听得出来,她一定是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我这样说……你可能不会相信,毕竟空口无凭,所以我本来打算等你回来陪我去医院产检的时候再告诉你,但是……”
段子矜抬起了头,果然看到了男人冷峻而沉静的眼神落在她脸上,唇梢微微下沉,他身上的气质向来温淡矜贵,而此刻却一反常态地充满了某种令人惧怕的气场,凌厉而锋锐,严苛而肃穆。
段子矜曾经见过他办公时的模样,程度甚至不及此刻的十分之一。
她一时间无法摸清他这个表情的含义,只是直觉地心虚,哪怕她接下来要说的都是实话,“我在G市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那时你要收购埃克斯集团停销的半成品,换我一句保证。因为你觉得,对你来说,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也容易失去。如果不给我开出同等的价码,即使你得到了我的保证,也不会安心。”她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那场景好像清晰得就在眼前,”我说了什么,你记得吗?“
男人的唇抿得更紧了,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江临,我永远不会背叛你。”段子矜迎着他晦暗阴沉的眸光,淡而平静地说道,“我永远不会背叛你。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八年来,从没做过一件背叛你的事情。”
男人的目光里仿佛蓄着一层深黑的雾霭,让人完全看不清他眼底是何种神色,但那雾霭却在他的眼里一浪高过一浪的翻滚着。
过了没几秒钟,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她的肚子上。
段子矜的手还扶着肚腹,此时只觉得他过于沉灼的目光好像要把她的手烫出一个洞。
“你想说什么?”男人的声音低哑,带着紧绷的张力。
“孩子的爸爸是你。”她道。
饶是江临早就从她冗长的铺垫里猜测到了她想表达的意思,却还是被她这七个字结结实实地震慑了。
段子矜一瞬不眨地望着他的脸,却见他除了最开始一刹那的惊愕之外,所有的情绪都是慢慢随着时间沉淀下来的凝稠和冷静。
没有一丁点她所期待的喜悦。
过了大概半分钟,男人才低低地笑了。
“我确实在意过这件事,但是现在我们已经结婚了,你还在害怕什么?”
段子矜脸色一白。
“害怕我因为你怀了别人的孩子就会和你离婚,和其他女人乱来?”男人的笑意分毫未减,却显得凉薄非常,“如果是这样,你大可不必。我既然娶了你,就会尽到丈夫的责任,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会姓江,你实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你觉得我在骗你?”
“骗我,倒不至于。”男人松开她的手腕,改为抚着她的脸颊,稍有些粗砺的指肚划过她漂亮的瞳眸下方的弧线,声音很有磁性,“也许只是想安慰我一下,或者单纯为了改善我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嗯?”
段子矜的心口仿佛堵了一团棉花,闷得一口气都舒不出去,她的脸色渐渐也冷淡了,轻轻一笑却带着自嘲,“我知道你不信,等你回来,我会证明给你看。”
“去医院检验DNA吗?”男人扬了下眉梢,冷冷地嘲弄,“像在格陵兰那样?”
“你说这孩子不是我的,它就不是我的,你说它是我的,我就要相信它是我的?”即使是个问句,他的语调也平稳得未见起伏。
他眯了下眼睛,眸光更锐利了几分,指腹按在她的脸上,压得段子矜的颧骨生疼,“你对我说谎,也许是因为有利可图,但你对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说谎,又是为了什么呢?”
病入膏肓的老人?
段子矜有瞬间的怔忡。
很快,她精致的脸庞再度苍白了下去,“你……”
“你爷爷身边都是我的人。”男人淡淡道,“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难道我会不知道?”
“当时是形势所迫,我爷爷刚从手术室里出来,不能受太大刺激,所以唐季迟才暂时帮我一起瞒着他老人家。”
男人的眸光依旧冰冷,“你需要他帮?如你所说,这孩子若真是我的,我需要让其他男人替我认它做儿子?”
段子矜实在后悔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起这件事。
他们之间好不容易缓和了一些的关系,这下又退回了原点。
她的手指扣入掌心,指甲险些把手心掐出血,紧咬着下唇,贝齿周围一圈细密无血色的惨白。
男人见她这样,眼底的色泽沉了沉,放开了攫着她脸蛋的手,将语气中过于张放的攻击性慢慢收敛回来,低声道:“以后别再拿孩子说事了,它的父亲是谁,都不会影响到我对婚姻的忠诚,满意了?只要你以后别再做出什么不伦不类的事情来,我就权当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
说完,他甚至拨开她干净而白皙的额头上那些散乱的发丝,低头印上一吻,“决定娶你,就意味着我决定接受它。但你要记清楚自己的身份,我们不是男女朋友,而是夫妻,身为江太太,以后你不准再犯错,嗯?”
最后的鼻音本该温柔缱绻,段子矜却只觉得残忍非常。
她已经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直到男人挺拔修长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洛杉矶机场的人潮中,她还站在原地,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虞宋见先生走了,才敢上前来,“太太,我送您回去。”
他仔细打量着女人白嫩而弧线优美的脸,那细细弯弯的眉眼间充盈着浓浓的疲惫和沉重,好像要将她柔软的眉毛压断似的。
虞宋记得,每次先生不在的时候,这个女人都是像一块刀枪不入、亦不会融化的坚冰。
他很少见到她在外人面前露出过示弱的表情,一下子,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试探着叫她:“太太?”
段子矜回过神,果然瞬间收起了所有怅惘,淡淡看了他几秒,突然问:“江临去欧洲办事,你不跟着吗?”
虞宋微笑,“当然要跟着,可下一班飞机是明天的,我只能明天再过去,因为先生嘱咐了,我得先送您回家。”
“机场门口遍地都是出租车。”
“先生不放心。”
“他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虞宋还是微笑,“您昨天下午也是坐出租车去赴先生的约,最后却被人抢了,还进了趟警局。”
段子矜噎了噎,目光冷冷扫过去,开口都裹着风雪,呼呼吹在虞宋微笑的脸上,“你知道吗?我真是越来越讨厌你这张嘴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太太,这真的不能怪我。”虞宋慢条斯理地给她摆事实、讲道理,“上午我是想告诉您,戒指是先生特意给您订做的,好让您别瞎想;刚才也只是想表达先生担心您的安危,所以特意安排我坐晚一天的航班,为了现在有人能把您平平安安地送到家。这两件事里您应该关注的重点是先生有多么在意您,而不是我说话好不好听,您说对吗?”
段子矜睨了他片刻,皮笑肉不笑道:“虞宋,你这番话每个标点符号都在得罪我,是不是觉得江临走了我就拿你没法子了?”
虞宋谦恭而内敛地笑,“太太,我不敢。”
段子矜从他脸上读出来的只有——就是这样啊先生不在您能拿我怎么样?
得瑟。
她淡淡地说:“确实,你这么想也对,那你最好祈祷他一辈子别回来。”
虞宋闻言脸色一僵,“太太,我错了……”
果然以他的段位想得罪太太还是太天真了。
段子矜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这话你留着死之前去和你家先生说吧。”
“别啊,太太,我对您一片忠心……那个,我现在改还来得及么?”虞宋拉耸着脑袋,一脸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模样,“您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段子矜冷眼眄着他哭天抢地就差跪下抱她大腿的样子,突然无法理解江临为什么要带这么一尊奇葩在身边。
是生活太缺少乐趣?
她抬手捏了捏眉心,从善如流道:“好,我给你个机会。你告诉我他去欧洲干什么,刚才你得罪我的事,我们就此揭过。”
话音刚落,面前活宝一样的男人忽然就正色了起来,眸中生出些许复杂之色,“您问这件事……”
段子矜的情绪更加冷淡,一抹不容进犯的威严和冷艳深深镌刻在她脸上的每一寸曲线里,“怎么,我不能问?”
虞宋皱了眉,庄重而铿锵有力地说:“太太,兹事体大,您就算今天阉了我,我也不能说!”
段子矜再也装不下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眉心的冷意霎时散了个干干净净,换上些许无奈,“你啊你!正经不过三句,谁舍得阉了你?阉了你以晴要和我玩命的。”
虞宋咳了声,肃容道:“太太,咱们说说别的吧。”
……
段子矜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拉开门一眼便看到落地窗外的游泳池边,米蓝一个人坐在遮阳伞下,好像在和谁打电话的样子。
段子矜原想和她说一声自己回来了,见状终于还是止住了脚步没有过去打扰。
不知道阿青那边情况怎么样了,江夫人汇的钱今天应该已经到了公司的户头,段子矜赶紧回了卧室,准备拿手机打个电话问问。
昨天晚上吃完饭,江临带她去商场买了一部新手机,她登录了备份邮箱好不容易把所有联系人信息都拷贝回来了,可惜新手机却就此耗光了所有电量,所以段子矜今天出门就没有带着,把放在卧室的床头柜上充电。
可是当她走回卧室,远远却看到矮几上除了一盏造型别致的床头灯外什么都没有。
再走近几步,段子矜看到了垂在绒毛地毯上的数据线。
有人拔了她的手机充电器,拿走她的手机?
段子矜倒不是担心,只是有些奇怪。
这是她的家,她在这里住了六年,环境很好,治安也很好,不可能有什么小偷能偷到她家里,就算真偷,也不会只偷一部手机。
也许是每天中午来打扫卫生的阿姨?
阿姨是阿青的经纪人从正经的家政公司里请来的,也不大会做这种事。
段子矜皱了下眉,转身慢慢走出了卧室,正听见推拉门被人打开的声音,是外面穿着露脐装和牛仔短裤,一身清爽的米蓝从露天游泳池旁走了进来。
看到段子矜的身影伫在二楼的楼梯上,米蓝精致的面容突然僵了僵,她那一头乌黑的短发更衬出皮肤的白皙,此时此刻,却莫名教人觉得白得有些不正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段子矜扶着楼梯的扶手缓缓走下楼,“刚回来不久。”
说着,她眉头蹙得更紧了,“你脸色不太好,出什么事了?”
“没事。”米蓝笑了笑,将手里的物什递给她,“你的手机。”
段子矜没说什么接了过来,家里只有她、米蓝和打扫卫生的阿姨能进来,她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就知道是谁拿了,倒也不甚在意。
反正手机都是新的,什么聊天记录、不能示人的小秘密全都没有。
她没问,米蓝却主动解释道:“我的手机还是国内的号码,电话一直打不出去,可能是欠费了,所以借你的手机,给医院打个电话。”
“医院?”段子矜这才抬了下眼帘,“谁生病了?”
米蓝抿了下唇,神色有些忧虑和哀戚,“我哥。”
“怎么回事?”段子矜顺手将手机收进口袋里,“病得严重吗?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不用。”米蓝摇头,“他不是刚出事,住院已经两个多月了,应该已经习惯了医院的环境。只是我有些不放心,所以借用了你的手机,不好意思。”
段子矜毫不在意地笑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瞎想!不过你哥哥……他真的没事吗?”
什么病能住院住两个多月?
米蓝叹了口气,没回答她的问题。
段子矜见她这副样子,便知道这又是她不想提起的事情,虽然担心,却也没再问下去。
米蓝走到厨房,冲了一杯蜂蜜水给自己,又热了一杯牛奶给她,俯身将杯子放在茶几上时,突然被女人胸前的什么东西晃了下眼睛。
她直起身来,循着那道光看过去,不由得露出了笑意,放松了口吻揶揄道:“瞧瞧这是什么呀,他给你买戒指了?”
被她这么一提,段子矜才想起来她胸前还挂着这么件东西,微微笑了,“嗯。”
米蓝一脸被酸到的表情,用手指推了下她的肩膀,“你们这老夫老妻的,你还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