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意一觉睡得黑甜昏沉, 等他睁开眼睛之后,第一反应是身心舒畅。这种舒适和他一直以来用玉笛吹奏治愈术所引来的舒适有点不同,梦中他看见了一片金色的佛光, 将他轻轻笼罩、包裹着, 比任何东西都来得要温暖、令人安心。好像幼鸟找到了母亲羽翼与草窝的遮挡一样, 什么都不需要想, 什么都不需要做。
他窝在被子里, 发出舒适惬意的喟叹, 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身在自己的小木屋中, 有只兔子爬上了他的床,正拱在他身边蹭来蹭去。他看着这只兔子,这只兔子也看着他,抖动着身上光滑雪白的毛皮,快乐地抬起一只爪子,放在了他的手指上。
“谁放你进来的?”桑意拎起这只兔子打量了一会儿,顺便坐起身, 靠在床头企图清醒清醒。他懒得收拾屋子, 平常从来不放兔子们进屋,兔子们也一向很自觉,这么有恃无恐地奔进来却是第一次。
他琢磨了一会儿, 发觉手里的兔子的确白白胖胖, 两眼发光, 爪子干干净净, 好像是刚刚被人洗过澡, 还带一点新鲜桑白皮的香气。它们生活过得比他本人还要滋润,是谢缘把它们惯坏了,看起来也是他放的这只兔子进来。
……谢缘?
想到谢缘,他心里咯噔一下,忽而就想起了昨夜是月晦,而自己则带了谢缘去仙洲玩耍。他们玩水玩得开心,他自己却忘了月晦这件事,入夜后直接发作,而后就人事不省了。他模模糊糊还记得些事,最后是谢缘将他从池水中抱起来,至于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他是如何回到自己房中的 ,一概不知。
桑意纠结了一会儿,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被换过了,正好是他平常爱穿的那件寝衣。这么一会儿后,他又模模糊糊记起他昨晚做的那个绮梦,肌肤相贴与身体触碰的感觉依旧清晰地刻印在他脑海里。迷糊中,他并不太知晓那个人是谁,然则他最后听来的那几句话,环绕不去,最后响成了“师尊”二字。
他抖抖索索地四处摸了一会儿,终于想了起来:“哥……哥哥哥你出来一下,昨晚我怎么了?”
系统半天之后才慢吞吞地出现了:“就那样呗,你的花期又双叒叕到了,谢缘把你扛回来了,就这样。”
桑意试探着问:“那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系统没好气:“咋滴你还想发生什么事还是怎么着的?不是你说他还是个单纯的小同学,你还指责我心思龌龊吗?”
桑意有点心虚:“没什么,我就是怕被他知道了有点丢脸,你继续休息待机去吧。”
系统散开它的数据流,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最近没啥大事就别叫我了,你安安心心等着与谢言结契就好,别搞什么幺蛾子。说起来我以前工作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休息过,当时我们那儿有个离经叛道的恶劣分子,为了半天的待机时间从主神那儿跑路了,以前不理解,现在觉得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世间有神灵,桑意在系统的洗脑下自动认为它是个灵物,灵物自有它们灵物界的规矩与神灵,谈论起这些话题时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桑意自己也是个懒虫,所以默许了系统的待机。等到周围寂静无声的时候,他这才反应过来,急匆匆地压低声音喊:“不对啊哥,你还是没告诉我他知不知道,哥——”
门咔哒一声被推开了,桑意的声音戛然而止。
谢缘从门另一边探出头来,先唤了声:“师尊?”抬眼瞧见他坐在床上,于是自然地掩门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盆水。短短十几步路,桑意看着他的脸,眼前无法抑制地浮现出昨晚那个绮梦中另一个人的样子——明明白白是谢缘的脸,只是好像比现下这番少年模样要沉稳成熟一些。可谢缘本人却好像丝毫不知情的样子,眼神明亮地看过来,见他没有回应,于是又叫了一声:“师尊。我刚刚放了一只兔子过来叫你起床,快到正午了,您休息好了,也要记得吃饭。”
桑意走着神,思绪早已飞去了九霄云外,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片刻时间中他低声道:“……我昨晚怎么回来的?”
谢缘道:“师尊您突然说不舒服,要徒儿去拿您的笛子,笛子放得太远,我怕您有闪失,于是将您带回了船舱中,想着病急乱投医胡乱用您的笛子吹奏一段,没想到还真被我歪打正着,您后来就睡了过去,我探查了一下,气息也没有异样,我便将您带回来了。”
桑意略微放了一点心:“啊,是这样吗,那我……有没有其他不对的地方?”
谢缘一双沉静地眸子望过来,好一会儿没说话。桑意被他看得十分紧张,等来等去,终于看见谢缘把水盆放去一边,拧了绢帕伸手过来给他擦脸:“师尊若是……身有隐疾,也不必隐瞒徒儿。无论师尊遇见过什么事,有什么难言之隐,徒儿都会誓死为您保全。”
他给桑意擦着脸,桑意还没来得及把脸扭过去,谢缘便已经干净利落地帮他擦了脸。桑意有点迟疑:“隐……疾?”
谢缘目光闪烁,看了他半晌,像是有些犹豫要不要说:“那日我看了些记载,说是有人……生来美丽,体质也特殊,若是以术法加以药引植入符文,便会在特定时日发作,也能受人支配操控,这样的人唤作……”
桑意瞪着他:“唤作?”
谢缘道:“炉——鼎。”
桑意抖了一下,飞快地下了床,拎着谢缘的领子就把他往外头丢。谢缘近日的确还窜高了不少,之前刚到他下巴,短短一个月就快赶上他鼻尖了,桑意差点没拎动。
他又羞又恼,压着声音骂道:“都是哪里听来的这种奇怪的东西?回去好好读圣人书,给我——给我写检讨出来,好好考虑一下清心二字,这种话你往后再要说,我便要动手打了。”
谢缘被他推得直往后退去,拉拉扯扯间还失手带掉了桑意刚披上的一件外袍。桑意气急败坏,又觉得在小辈面前丢尽了脸面,把门“嘭”地一声关上,而后抖抖索索地爬上了床,发起呆来。门外谢缘没有走,又去他窗下道:“师尊。”
桑意没理他。谢缘看了看自己手中那件柔顺丝滑的睡袍,轻笑着摇了摇头,把兔子一只一只地放回去,又道了一声:“师尊,我走了。”眼里浮现出些许笑意。
等他走后,桑意这才又睡了一觉。他很困,但是睡得浅,浮沉间老是心下惴惴,干脆翻身下床,用治愈术驱散了自己的疲倦,而后穿衣出门。今日北斗山上下都清净,出去一看,日头高阔,天清地静,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时辰。仙门中新弟子们修习读书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大殿与广场却渺无人烟,连几个人影都不见。
桑意走动片刻后,来到了谢言平日里办公掌事的文川殿中,却发现当中并无人迹,只有一个扫撒小童。他问道:“掌门去哪儿了?”
那小童回答道:“昨日夜里已经动身去了刑天所在之地,掌门临走之前问过您的去处,但是都不知道您去了哪里,也联系不上您,便这样出发了。除此以外,掌门给您留了信,就放桌上,您打开看看罢。”
桑意走过去拿起桌上的卷轴。仙门间通讯都用神鸦、乾坤卦或者秘术传音,然而桑意什么都不会,也不知道怎么去驾驭这些术法,于是谢言有要事交代他的时候便常常写信。那桌上的墨,也基本是为他留讯息时才会动用。
桑意展开卷轴一看,见到上面简短写了一行字:“师弟:此去至多半月返回,宗中事物交由你打理,勿念,等我。”
“半月?”桑意觉得有点奇怪,他想了想,对那小童道:“最近没什么大事要忙,你代我用神鸦传信过去,让掌门与右护法他们不必太急着赶回来,刑天毕竟是上古神器,我又没跟着去,半个月的时间还是太赶了,他们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那小童看了看他,忽而抿嘴笑了:“大人,您忘了半月后是您的生辰了吗?掌门他要回来为您过生辰呢。”
桑意放下手里的卷轴。
他其实是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的。北斗宗中将他被谢言捡回来、拜入仙师门下的那一天记为他的生辰,然而在一个月之前,谢言继任掌门,一只白凤凰送来了据说是来自无心明王的礼物,祝贺他生辰快乐。若不是谢缘这个罗刹少年跑到他身边这样告诉他,他甚而不会去深究那只白凤凰送来千鹤音轴的意思。他在北斗宗生活了这么多年,并不经常过生日。门人弟子抛却外事俗物,生辰也算一样,这小童提起他生辰的意思,是指他今年将满五百岁,算得上是大荒界中成人的年岁了。
北斗仙宗上下都知道,他们掌门从小便约定了左护法作为将来的道侣,只是谢言比桑意年长两百岁,少时不结契,一是因为桑意是杂灵根,过早结契于修为并无精益,甚至还可能让少年身心走火入魔、浸淫双|修,二是谢言迟早要接受北斗宗,诸多事情繁杂,来不及顾念这些儿女情长。谢言曾当着众人面昭示过:“等小意成年,我即与他结为道侣。”同样是人人都知晓的事。
如今掌门位已定,无心明王授予北斗宗千鹤音轴与大荒界开设飞升劫的大喜事,桑意也顺利接任了左护法,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再等;他们该结契了。
桑意喃喃道:“这样啊……言哥哥他不说,我都要把这件事忘记了。”
被旁人这么一提点,他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只把卷轴收好,示意扫撒的小童可以提早回去休息,又在掌门位前一本正经地坐下,将送来的文书都挨个看过了处理好,只花了半天时间。做完这些事之后,他又听见有人敲门,说是代人通传:“代掌门,外头有个杂灵根的罗刹小子说想见您,旁人都拗不过,您要见他吗?”
桑意挠挠头:“你让他进来罢。”
大殿外走来一个黑衣黑袍的少年。那颜色在简雅素净的北斗宗中是这么显眼,深浓得让人移不开视线,就和他那双乌黑的眼睛一样,好像能把人吸进去,再用那道鲜血刻印般的佛印加以禁锢。谢缘抬眼看了看他,而后又低下头去。
叫了一声:“师尊。”
桑意早就没跟他计较了,就当成他是童言无忌,又看了看他:“检讨书写完了吗?”
谢言道:“弟子并不知道有何可写。祖师爷留下山门戒律,为人真诚不可行狡诈欺骗之事,徒儿也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故而写不出来检讨书。”
桑意又瞪他:“你看各类各样奇奇怪怪的书,先是以为飞升要杀妻证道,后是提什么乱七八糟的炉鼎,这还不算吗?凡人的这类书本最惑人心智,你要学会戒除。”
谢缘发表疑问:“可是这些书明明就是你——”话到一半,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师尊若是不曾看过这些东西,又怎会知道徒儿的见解从何处来呢?师尊要徒儿戒除,您自己可曾戒除?”
桑意欲言又止。
过后,他叹了口气:“我是经常看那些本子小传什么的,觉得很有些趣味,但因我是杂灵根,与凡人没什么区别,无所谓什么去欲戒除之律。你同我不一样,你还是要走正道修仙的,我总不能拿我自己的标准来要求你,那样你是会被我带偏的。”
谢缘道:“我和师尊没什么不同,我也是杂灵根。你说的那些东西我自己都会。”
桑意卷起手里的一本书,往他头顶拍了拍:“别被迷了心窍,人要往上走,少年人不能当一条咸鱼。你知道你的杂灵根是怎么来的。”
“咸鱼是什么?”谢缘沉默了一瞬,又问他道。
桑意琢磨了一下:“这是我一个朋友告诉我的,大抵就是你现在的这种样子罢了。生而为人呢,还是要干一番大事业,比如说成仙或者和天上的明王打一架,朝气蓬勃的,有斗志有拼劲儿,这才该是你有的样子。”
谢缘低低地笑了:“那多累,师尊你现在是北斗宗的左护法,时不时也要代掌门之位日理万机,应付各种各样的人,连一颗桃子树都不能栽,您过得快活吗?”
“大抵……”桑意想了想,后来没了声音。“便这样罢。”
最后他总结道:“总而言之,你这位小同学要写一份检讨给我。为师已经功成名就了,故而可以当一条咸鱼,可以看这些杂书。可是我不能容忍我的弟子学我现下的模样。遥想当年,我与两位师兄扫平魔界,战功赫赫,你应当学这个嘛。书我没收了,你晚上送我房里来,我若是睡下了,你就放在门外,不要让兔子们逮到机会把书本啃了。”
谢缘笑了:“您哪本书被兔子啃过了?”
桑意往他脑门儿上一弹指:“去去去,哪本都没有。这几天你用功读书,也不必时时去我的竹庐找我了,我代掌门之位会忙一些,没有时间见你,等你学有所成时,我再去亲自考核。”
桑意赶了谢缘出去,又处理了大半天琐事,将北斗宗上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等他回到竹庐时已是深夜。桑意先去看了看自己的兔子们,发觉兔子都被关了起来,团成好几团睡得很好,房外与房中倒是没出现什么新东西,看来谢缘已经把上交小说话本字的这回事忘了。
桑意没在意,沐浴漱口后就上了床,舒舒服服地睡了。夜深人静时,他却听见了门被推开的声音,而后有什么人走近了,在他耳边低低地喊:“师尊。”
是他这十几天来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可兴是在半梦半醒间,少年人那低哑的嗓音也透着一股子摄人心魄、让人有点心悸的色彩,好像那声音直接潜入他骨骼里似的。“我把书带过来了。”
带来什么?迷蒙间,桑意觉着自己看见了这样的一个场景:他坐在什么人怀里,身后贴着的胸膛宽阔紧致,温暖而令人安心。他趴在桌上看书,将将要翻过一页时,身后人按住了他的手,道了声:“还差一点看完,别翻这么快,小磨人精。”
而他嘀咕道:“明明是我先发现的这本书,你看这么慢还有理了。不许你看,我马上翻页了。”
可手被握着,到底还是没翻过那一页,只是百无聊赖又心平气和地等着,好像这样的场景已经重复了许多次,也并未厌倦。
温热的体温、强烈的人身上带着薄荷味的清香,一并杂糅,闯入这个夜晚中。桑意感到有什人掀开了他的床帘,俯身过来将什么东西放在他里侧的枕边——大约是书,这少年还贴心地晓得他大约要将它们没收了拿来当睡前故事。少年人的身躯横压在他上方,许久未动,桑意不知道为什么需要这么久,又或是实际上谢缘只停留了片刻,而他在昏沉间将时间拉长了——那身影带着一点压迫气息,从上方投递来的视线仿佛在打量他,凝视他,用炙热的眼光去描摹他的眉眼,那副模样仿佛在向他讨要什么东西——渴求着什么一样。像不经事、从雪原外头捡来的小野兽崽子,因为饿急了扑食手中的食物,也因此能让人留出余地去摸一摸硬糙糙的皮毛,与此同时,尖利的牙齿却也会碰擦到喂食者的手。
那只手白净又漂亮,好像能连带着它的主人一样被拆吃入腹。桑意隐约感受到了这股压迫力,他不安地动了动,睁开眼睛,努力想在黑暗中瞧清谢缘的模样:“你在干什么?”
谢缘的声音低低的:“过来将书送给您。我吵醒您了吗?”
桑意摇摇头,想起谢缘可能看不见,于是在困倦中出声了:“没有。你早些回去睡罢。”
谢缘道:“同窗在我的床褥上泼了马尿,师父,我可以睡在你这里吗?”
桑意听了,有些清醒过来,爬起来就要出去为他做主,结果却被谢缘一把按了下去:“我不是没有办法收拾他们,只是徒儿很困了,现下想歇一歇。师尊不用管我,我像上次一样,睡在您门边就好。”
桑意赶紧拉住他,命令道:“去右边洗漱宽衣,过来跟我一起睡。早点睡,都这么晚了。”
谢缘按照他说的话过去洗漱,片刻后,床榻上的呼吸声绵长,桑意显然又睡着了。
谢缘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上床睡在他身边,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将下巴搁在桑意的肩膀上,就这样从背后抱着他,将温热的呼吸洒在他耳根底下。
“你是不是要跟别人成亲了?”他轻声问。“你这个人,是不是谁把你捡回来,你就跟谁成亲?”
桑意哼唧:“嗯……”他动了动,似乎是觉得床上多了个人不习惯,扭来扭去,最后被谢缘抓着,再度按入自己怀中,报复性地压得紧紧的,不让他有片刻逃离自己的机会。
谢缘问了这一句话后就没再说话了。深夜里,床榻上两个人呼吸均匀,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药香。这一夜外头落了点小雨,床榻上却格外暖和——暖和得像是仙洲的温泉,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好像幼鸟找到了母亲羽翼与草窝的遮挡,什么都不需要想,什么都不需要做。
是因为自己枕边多了个人的缘故,两人相拥当然比一个人来得温暖。然而当桑意第二天醒来时,他没有叫醒谢缘,越过他下床,自己去了后园的泉水中洗浴。昨晚不是月晦,可他又做了一个绮梦,梦中人还是那一个,甚而场景还是那一个——他靠在男人的怀里看书,一只手被握着,书翻到末尾,蜡烛也刚好熄灭。身后人引导着他放下书,而后偏头吻了吻他的下颌,再是肩头。旖|旎的气息带着湿润的触感四处飘散,他们滚在一起,又暖和又快活。明明床头燃着蜡烛,他却一直忘了看那人的脸,等到烛心被烧得嗤啦一声,烛火摇摇晃晃的灭掉的那一瞬间,他才在电光石火间瞥见了身边人的面容,俊朗锋利,仍然是他认识的这张脸,眉间一道金色的佛印,微微地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