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问世间最神秘的东西是什么,那大概只有一样了,那就是时间。
如光如梭,可敬又可畏。
它可使人忘却不应该惦记的烦恼,也可使人成长,终将变成小时候自己讨厌的那种人,变成自己看不起的那个样子。
花滢从很小的时候就在想,为什么自己刚刚出生就没有了爹娘长辈,没有像其他所有人心中都惦记的那般,有家长的关爱,只能和哥哥两个人抱团取暖,孤苦伶仃的长大。虽说哥哥对自己关爱备至,别人有什么她就有什么,别人没有什么她同样能够拥有,全都是因为哥哥的本事,使得花家富甲天下,使她成为人人艳羡的花家千金。
但是哥哥终究还是跟爹娘不一样的吧,更何况还是个不着四六花名在外的哥哥。就连花无渐自己心中也觉得,大概除了金钱,可能这辈子不能给花滢其他什么东西了。
在花滢一不小心“被迫”执掌了花家的所有财富之际,她还天真的以为,可能哥哥只是想要磨练磨练自己,生怕自己长成一个顽劣不堪的姑娘。直到被赶鸭子上架的管理了花家整整两年之后……花滢才蓦然意识到,哥哥可能是真的累了,不想要再沾染这些令他头疼了几乎半辈子的事情,是完完全全的想要将花家丢给她了。
她穿着一身桑蜜冰丝所制成的柔软中衣,懒洋洋地靠在背后座椅的软塌之中,手中还时不时地翻阅着今年由各地商铺送上来的账册。一头青丝泄地,上头还湿漉漉地滴着水汽,一名丫鬟小心翼翼的站在她身后替她擦拭着半湿的长发。
花滢即将及笄,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身为艳丽无双的花无渐的妹妹,花滢的五官样貌自是不可能平庸到哪里去的。且她现在眉眼长开,原本两道弯弯的柳叶眉轻拢在一起,为眉目中的艳色多增添了几分成熟稳重的气息,带着一些知性的美。
门口,水曲柳木门被轻扣了两下,花滢长如羽扇的睫毛轻颤,嫣唇轻启,气若幽兰:“进来。”
短短两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良多。尤其是对这样芙蓉初成的姑娘来说。
花滢的嬷嬷端着一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玉碗走进,将金灿灿的鸡汤放在花滢案前,上头还漂浮着几点碧绿的葱花,令人垂涎的香气不断的从碗内飘出,闻之令人食指大动。看着花滢还带着水汽的长发,嬷嬷嗔怪地瞪了一眼背后的小丫头,骂道:“都快入冬了,怎的还让小姐就这么湿漉漉的看书?回头犯了头疼,看我不打死你这小蹄子。”
丫鬟委屈的加快了手中擦拭花滢长发的动作,嗫嚅道:“小姐说事情繁杂,要加紧时间处理,所以才让奴婢一边擦拭一边看账册的。”
看着花滢那张原本圆润通红的脸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下巴尖削,虽仍是灵动美丽,但眉宇之中多了一些平常这个年纪的姑娘不应当有的重重心事和对无边责任的无奈,嬷嬷心中心疼非常。她从小被公子找来照顾小姐,甚至小姐还是她奶大的,看着她从一个天真烂漫的活泼姑娘变成如今这副严肃认真不复当年活跃的样子,难免对公子有些埋怨。即便是再想怎么锤炼小姐,公子也不应该这么狠心直接撒手跑了,将所有的事情都扔给小姐做才是。
“小姐不过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公子也太过分了。”嬷嬷念了一句,心中愤愤。
花滢无奈地笑了笑,看着自己食指上那枚形状怪异的翠绿戒指出神。
她一开始只当哥哥是受不了叶姐姐成婚之事的打击所以才会跑路,他在外头随意散两个月的心必然就回来了。没有想到整整三年了都没有见到过哥哥的人,完完全全将花家扔给了她。
她原先也想过,哥哥在外必定会因为没钱到花家的商铺票号中取银子,所以特地吩咐了各地的商行,有了哥哥的下落一定要告诉她,没有想到的是哥哥竟然真的这么有骨气,整整三年了都没有去票号取过银子,也没有当过银子,消失的干干脆脆。
被迫拔苗助长的花滢觉得很无辜,甚至有点想哭。
不过日子还是要过的,即便是哥哥不在,她也不能因为任性的哥哥而放弃了花家的产业,让天下各地几万甚至十几万口人都没饭吃。
“行了嬷嬷,不过早秋,还没那么夸张。再说了,我的身体康健着呢,您瞧。”花滢为了安抚嬷嬷的心,端起鸡汤一口饮尽,甚至还意犹未尽的咂了咂嘴。“唔,这个是嬷嬷亲手煮的吧?滢儿尝出味儿了,好喝。”
见花滢为了安抚自己,故意作出从前那副天真烂漫的可爱模样来,嬷嬷心疼在心中,嘴里念叨着:“话虽如此,秋老虎秋老虎,不是没有说法的。还是要多多注意才是……”眼看着快深夜了,嬷嬷又道:“小姐还是不要看了,早些休息吧。明日叶后娘娘特意邀请了小姐参加宫中的中秋晚宴,为表礼节,总不能一脸憔悴的去才是。届时多少王宫贵胄会参加,小姐定要注意形象……”
她一边碎碎念着,一边心道:虽说他们家小姐是商女,不过自从孝凉帝登基,对士农工商四业的区分看法就没有那么重了。且花家又帮了朝廷大忙,时常会被叶后邀约,水涨船高,楚京中根本就没有敢看不起他们小姐的人。且小姐年至及笄,到了适婚之龄,求娶的人几乎楚京排到沧州城去。以小姐的样貌才情,还有同叶后娘娘的关系,就算是嫁王孙贵胄在嬷嬷看来也是使得使得再使得的,就是不知道小姐自己的看法了……
中秋宫宴……花滢握着账册的手顿了一顿,想到某个倔强又清瘦的背影,表情莫名的闪过了一丝茫然。
“我知道了,明日还要麻烦嬷嬷了。”良久,花滢才浅浅一笑,将账册放到了桌案上,站起身往床榻边走去。
月上树梢,花滢却久不能寐。
这么长的时日没有见面了,也不知道那人现在变成了何副模样?
……
花滢自从接手了花家的事务之后,就再没有什么时间睡懒觉了。每日能够让她悠悠闲闲躺在床上的时间也不过短短两三个时辰,次日一早,她便要接见各位管家,商行总管等,一直到忙到中午才会有丁点喘息的时间让她能安坐下来吃一口饭。
比起先前花无渐每日放荡不羁的跑来跑去四处玩耍,花滢简直可以算得上是相当敬业又忙碌了。
不过这日下午,嬷嬷却没有多给花滢继续为家业奔波的机会,而是待她闲下来的那一刻就将花滢给拉了过去,替她想今日晚宴的穿着打扮。
花滢皮肤白皙,年幼之时常穿粉红,自从大了之后却常常着与花无渐相似的红衣,能将她的皮肤衬托的更加白里透红。正当嬷嬷仍旧准备取出红衣替她穿着打扮之时,花滢却头疼道:“入宫可不能穿这大红之色,除新嫁婚娶之外,宫中只有正宫娘娘能如此穿着。虽说叶姐姐不会介意我的穿衣打扮,但是被有人之人看在眼里乱嚼舌根,反倒是让叶姐姐难做。”
嬷嬷心中一惊,只顾着怎么将自家粉嫩嫩的小姐打扮的漂漂亮亮了,倒是忘了这一茬。
因为孝凉帝陛下与叶后娘娘感情甚笃,并无旁妃,甚至叶后娘娘穿衣打扮也甚为随意,她才会忘记原来后宫当中还有这等穿衣打扮的规制区别。虽说叶后与小姐感情好,私下里并无什么规矩上下,但这是宫宴,参加的还有朝臣贵妇,若是被他们看在眼中,倒是要说小姐不敬不畏不守规矩了。
“无碍,嬷嬷不用自责。”花滢看她懊恼的样子,浅笑着劝了一句,指着衣柜中一件粉白底镶珠的襦裙道:“就它吧。”
花滢已经很久没有穿粉色衣裙了。自从掌家之后,她才隐隐约约对当初哥哥为什么要天天穿着不带重样的大红衣袍有了点概念。不仅仅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同样也是这种隆重的艳丽深色能够一举对别人产生一种震撼的感觉,令人丝毫不敢小觑。
嬷嬷替花滢装点好后,心中感慨万千。
但见她不梳先前的包头,而是换了个单螺髻,耳旁缀上与衣衫同色的粉珠,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红,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灵动清新又不失大方明艳的气质。倒是越来越有公子先前震慑万民的风采了。
花滢想了想对丫鬟道:“许久不见我那两个小侄儿,除了送给叶姐姐的礼物之外,将前段时间得来那对粉玉坠儿也戴上,我要去拿给筠儿和烨儿玩耍。”
“是,小姐。”
……
八月十五夜,秋夜已经带着一些寒凉,不过坐在各色马车中的人儿却感觉不到寒冷了。
权贵朝臣的夫人们将自己和自家女儿打扮的花枝招展,心中早就对此宫宴垂涎不已。只因大楚新晋的这位陛下和娘娘特立独行,最不喜这些劳什子的这个宴那个宴,只有诸如中秋年节这样的重大日子才会轻描淡写的办上那么一场宫宴。
与先前还是昭阳帝或是瑞嘉帝时期的大燕不同,后宫嫔妃还有帝王最喜欢的就是喊上一帮子人,一边吃饭一边听着他们吹牛拍马,春天开个花儿了要办赏花宴,夏季放个烟火了要办什么赏夜宴,这位嫔妃生日了要喊上一帮人,那位嫔妃过生辰了也要喊上一帮子人,恨不得一年四季十二个月,月月笙歌。还有这位将军大胜归来了,那位使节入京拜访了,只要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百官们送节礼都要绞尽脑汁才能将每一年都送的各有不同,实在是劳民又伤财。
新晋的这位孝凉帝陛下和叶后娘娘就不一样了,除了上朝,孝凉帝陛下甚至连看都不想要看他们一眼,更遑论举办什么宴会。同样的,除了一开始小皇子与小公主周岁的抓阄宴,两年来每年他们的生辰叶后娘娘都是关起门来和陛下一家四口单独过的,连半点送礼的机会都不给朝臣们。
叶后娘娘美其名曰:你们一辈子为朝廷付出的太多,理应在下朝之后与家人好好团聚,将更多的心思和精力放在自己的儿女身上,使之能够有机会在膝头尽孝。
朝臣们喜也不是悲也不是,被他们弄的头疼非常。
钱是省了,麻烦也省了,甚至连下了朝之后的时间都空了。但是同样的,他们连半点露脸的机会都没有了啊!
要知道能够在宫宴上露脸的话,无论是对官运还是对儿女的婚事都大有助益,现在陛下和娘娘直接给他们切断了这条路,让他们的儿子女儿干嘛?呆在家里发霉然后找媒婆去相亲么?
朝臣好劝歹劝,终于劝服陛下和娘娘,在春节与中秋这两日是绝对不能省的,还是要遵循祖制,两相庆和,以维系感情。看着孝凉帝陛下那张臭脸,朝臣们几乎都要以为这办宫宴是要陛下私房钱掏出来办的,而不是从国库里出的了。
不过无论如何,目的总算是达到了。正如此就有了今日宫门口这一片百花争艳的奇景。
花滢没有像那些千金小姐们一样深秋夜晚还穿着夏装,而是老老实实的在粉白襦裙外披了一件在她看来算得上是朴素的镶毛斗篷,下了马车幽幽地朝着宫内走去。
“哎哟,我说这是谁呢,金车香马的,原来是花家的女当家呀。”一道不怎么和谐的声音从一边传了过来。
花滢微侧过头,看见一个身穿藕色缂金丝及胸襦裙外披暗金色半臂的姑娘正在丫鬟的搀扶下停住了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花滢这边,还时不时的跟身边同样打扮富贵的一名小姐交头接耳,对着花滢指指点点。美眸上下轻扫,似乎只肖在一边远远的看着花滢,就能将她从头到脚剥了个干净似的。
说话的是武渊阁掌事家的千金李小姐,比花滢稍长一岁,从前便见过面,前几日刚举行过及笄仪式,跟她向来不怎么对付。她旁边那位是户部侍郎的千金钱小姐,与花滢同岁,花滢从前只听说过她的名字,倒是没有见过她的人。只不过,从她与李小姐交头接耳的模样看来,大抵也是不太喜欢花滢的。
两人皆是有品级的朝廷重臣的女儿,否则也不会在今夜能够前来参加中秋宫宴了。
然花滢自问从来没有得罪过她们,就算是小时候见过面了也是绕道走,却又不知为何她们要说话带刺了。
“小蝶,你是没见过这位花大小姐。她可是有本事的很呢,听说两年前开始便独掌花家,每日都要接见不同的男管事,比我们可不一样。”那李小姐掩唇轻笑,目光带刺的上下扫了花滢两眼,眼中轻视之意不容忽视。
“什么?可是她不是与你我年岁相当吗?”钱小姐做作的惊呼一声,看向花滢的目光更加古怪了。她扭捏的用帕子掩唇,眨着自己的大眼睛问道:“可是我母亲一向教导,女子应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香闺常驻,三从四德,原来也可以与男人厮混在一处的么?”
两人就这么在宫门口对着花滢指指点点,武渊阁掌事大人和那位户部侍郎还有他们的夫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就这么让两个女儿对着花滢品头论足,惹来不少人的瞩目。
花滢目光渐冷,身边的丫鬟也早就气的不行。
什么叫整日跟男人厮混在一处,这不就明摆着说他们小姐品行不端么?